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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咸淳三年二月初五,镇江府,北固山。

    天空中飘着细雨,整个大江上已经满是白雾,朦朦胧胧甚至连左近的镇江府水师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大江对岸了。骏马的马蹄敲动着千百年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走过的石板路,发出悦耳的嗒嗒声,在稀稀疏疏的风雨和竹叶声中显得格外出众。

    “天下第一江山”这六个大字下面,镇江府知府赵文义站在那里,旁边只有一名亲随撑着伞,显得身影分外孤寂,与其说这是江南重镇、堂堂镇江府的知府,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落魄的书生,空有满腔抱负无处施展。

    一人一马从薄薄的雾气当中走出来,马背上那人的样子却是昂首挺胸,脸上还挂着洋洋得意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春风得意,和赵文义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赵文义迟疑片刻,还是迈步上前,冲着来者郑重一拱手:“没想到王兄竟然亲自屈尊前来,实在是赵某的荣幸。”

    马上那人急忙摆了摆手:“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原本就是平起平坐,现在又是在你老赵的一亩三分地上,这未免太过客气了。”

    赵文义不可置否,身后的亲随急忙上前搀扶那人下马,而似乎下定了决心,赵文义低着头缓缓说道:“虽然当初是平起平坐不假,可是现在愚弟也是官场失意之人,比不得兄长,虽然一度天涯沦落,最后可不也是得到了贾相公的青睐?”

    “青睐可万万说不上。”那人微微眯眼,嘴角边流露出的笑容根本掩饰不住,显然赵文义眼眸之中的黯然已经全都让他看在眼底,喜在心里,“贾相公也是可怜咱这种天涯落魄之人,方才委任些事务罢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事,否则哪有时间游历江南,还来看看赵老弟啊!”

    苦笑一声,赵文义摇了摇头:“王兄可就不要揶揄小弟了,王兄现在可是飞黄腾达了,虽然只是先入贾相公的幕府,可是谁不知道接下来是要直接进政事堂的,可比小弟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知府强多了。”

    突然间意识到什么,赵文义急忙心惊胆战的打量四周,发现周围绰绰约约只有树的影子,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不等对面那人回答,便急匆匆的做了一个请的收拾:“王兄,先随小弟速速上山吧,难免隔墙有耳,小弟可是还想要这项上人头呢!”

    那人下意识的撇了撇嘴,显然对于赵文义的惊慌失措很是不屑,不过赵文义既然已经开口了,他也总不能非得拉着人家在这风雨里把事情说明白吧,反正能够在这北固楼上纵谈一番,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想想当年王谢,怕也不过如此!

    赵文义在前面低着头先行,而那人嘴角带笑,还不忘回头看看那块“天下第一江山”的横匾,忍不住喃喃说了一句:“这一次某王安鹤前来这镇江府,是要做大事的!”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跟在他身后的赵文义亲随,显然也听见了这话,身躯微微一震,不过还是若无其事的紧紧追上王安鹤。

    北固楼就在北固亭一侧,正逢春雨细密、烟笼雾绕,这北固楼伫立在山巅,自有直冲云霄的架势,站在顶楼,更是会给人置身云海、腾云驾雾的错觉。而站在北固楼下的几名赵文义亲随,见到客人前来,都是恭恭敬敬的侧身让开。

    整个庭院当中没有别人,而另外一侧多景楼上也是能够看到一两名来回走动的赵文义亲随的身影,显然这北固山顶的两座楼已经被镇江府知府包了下来。或许赵文义没有多少实权,但是想要包下这北固山顶的两座楼,却还是有这个能耐的。

    而且堂堂知府大人在北固楼宴请友人,任谁也说不出来什么,毕竟在北宋每年的财政当中,有专门的一部分用来给官员们的日常宴请,到了南宋,规矩更是放宽,官员们每一个月都有一次宴请可以得到政府报销的机会,使得吃喝风气愈发高涨,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这种朝廷主动提出来的便宜,大家不占白不占。

    既然是堂堂北固楼,能够备下的饭菜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镇江府闻名天下的水晶肴肉、蟹粉豆腐都是赫然在列,再加上一道香气扑鼻的清蒸大江三鲜,这一桌精致的菜肴,已经足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收入。

    不过在座的两个人却并没有太多动筷子的意图,赵文义显得心事重重,而王安鹤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勇士,只不过还没有找到能够让他冲进去的缺口。

    “来来来,你我兄弟已经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了吧,先来干了这杯。”王安鹤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毕竟赵文义现在应该也隐隐约约明白自己这一次为什么会找上门来,只是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主动开口。

    酒杯一碰,赵文义轻轻的抿了一口,猛地往桌子上一蹲,声音很是低沉:“兄台不说还好,说起来还真是让人郁闷,要说某赵文义,也不是什么无能之辈,当初在隆兴府也是治理的有声有色,结果倒好,那王爚和章鉴来了之后,兄弟手中是一点儿实权都没有,现在可是更好了,被那叶应武给弄到了这镇江府,真是算得上是一步步进了地狱。”

    似乎意识到有些话不能大声说出来,赵文义有些警惕的环顾四周,楼阁外云雾腾绕,偶尔有那么一两个身影闪现,也都是自己值得信任的亲随,不过他还是小心的尽量压低声音,凑到王安鹤耳畔:

    “那郭昶,也不过就是二十来岁,毛还没有长齐,就一直在某的身边指手画脚,还不能不听他的。原本苏刘义和张世杰这两位将军带着镇海军在这里,毕竟都是前面浴血杀敌的,尊重尊重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后来镇海军北上了,留下来个镇江府水师都统制,竟然还能天天在某面前趾高气昂,他以为他张顺是个什么货色?要不是当初跟着叶应武时间早,还轮不到他在这个地方逞威风。兄弟在这镇江府,过的那叫一个憋屈啊!”

    王安鹤微微一怔,看着对自己大倒苦水的赵文义,心中既是对于这个自己的旧友能够把什么都说出来的这份信任的感动,也有对于赵文义所说的境况的同情和庆幸,毕竟他当初也是在叶应武的一箭之下死里逃生的,现在脖子上还有狰狞的伤疤,对于这个年轻叶使君的手腕,他可是一清二楚,想想当初不过是和叶应武交了一次手就险些命丧黄泉,更何况赵文义这一直在他的阴影之下过活,必然是万般不好受。

    伸手拍了拍赵文义的肩膀,王安鹤将酒杯中酒一干而净,沉声说道:“兄弟能够给哥哥说出这些话来,哥哥可是万分感动,既然兄弟都已经掏出心肝肺了,哥哥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一次哥哥前来镇江府,可不只是为了和兄弟一叙离别衷情,可是身上带着朝廷贾相公的重托,这叶应武现在不但四处扶植亲信、打击异己,而且还隐隐有自立为王、割据一方的姿态,若是不能够把他打倒,恐怕几年之后,这天下将不是大宋的天下!”

    赵文义脸色一变,旋即反倒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听到王安鹤把来意全都交代出来之后,认为自己刚才所说的不是没有作用,不过他还是脸上流露出迟疑的神色,看向王安鹤:“话可不能这么说,叶使君的本领小弟可是见识过,不是小弟对于贾相公没有信心,而是······凭借着贾相公现在的能耐,对付叶应武似乎还有些吃力啊!”

    王安鹤顿时坐直,正色说道:“此言差矣,此言差矣!没有想到赵贤弟你竟然还看不清楚现在的局势,虽然那叶应武却是有手段有能耐,可是不要忘了贾相公是什么人,大宋的擎天柱、常青树,岂是说倒下就能够倒下的,真正到了贾相公振臂一呼的时候,那些墙头草还会找不准方向?就算是天武军有数万人,也不过就是一群莽夫罢了,有什么好惧怕的,更何况······”

    见到赵文义的眉头渐渐舒展,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王安鹤知道有戏,急忙毫不犹豫地接着说道:“更何况不要忘了,官家终归是在贾相公的手里,这叫什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先不要说你赵文义本来就是大宋远支宗亲,说什么也不能看着这大宋断在叶应武的手里,单单就说能够扳倒叶应武,你便想想这是怎样的功绩!而且愚兄就实话实说,这一次翁相公和临安的留相公、陈相公他们,可是布下了天罗地网**阵,就等着叶应武撞上门来呢,在这临安一亩三分地上面,他叶应武再有能耐,难道还能斗得过已经在临安这么多年的贾相公?”

    迟疑片刻之后,赵文义缓缓靠倒在椅子上,轻声说道:“不知道王兄在贾相公心中,又是什么样的地位?某赵文义要是能够投靠过去,又能够给予某什么好处?”

    王安鹤身躯一震,脸上流露出狂喜的神色,赵文义这么说,已经是在心中同意了,现在就是在赤果果的谈价格罢了。若是说别的也就算了,谈价格王安鹤可是一点儿都不怕:“愚兄这一次出临安,主要就是为了遍访各路故友,贾相公能够把这么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托付给某,贤弟不用想也能知道某是什么样的地位,贤弟身在曹营心在汉,单是这镇江府知府的身份,就已经足够在贾相公那里换来不少好处了,更何况愚兄也相信,贤弟这几个月也应该不是在镇江府当睁眼瞎,一些天武军的秘密,还是知道的吧。”

    长长舒了一口气,赵文义拿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着,良久之后方才轻轻点头:“此话当真不假,某赵文义可不是什么无能之辈,这该知道的,自然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承蒙叶使君的信任,也已经知道了,更何况这镇江府,现在愚弟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

    “此话何意?!”王安鹤也不是愚笨之人,顿时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怎么这赵文义突然间开始拍叶应武的马屁了,这和刚才不一样啊!

    猛地把筷子扔到地上,赵文义似笑非笑的看着王安鹤:“王兄,这一次怕是你失算了!六扇门弟兄何在?!”

    话音未落,几名劲装士卒同时破门而入,手中佩刀同时架在了王安鹤的脖子上!王安鹤脸色大变,顿时完全明白过来,伸手颤抖者指向赵文义:“你······你竟然······”

    “王知府还真是当局者迷啊。”一道有些瘦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疲惫的神色,不过却遮掩不住炯炯的目光,“还真是感谢王知府能够自己送上门来,王知府可是使君的岳父老泰山,郭某也不敢过于冒犯,押下去好酒好肉伺候!”

    王安鹤面如死灰,来的是谁自然不用说了,整个镇江府自称“郭某”又有能耐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也就只有镇江府通判郭昶了。只不过王安鹤还是有些不解的看向赵文义,急匆匆的说道:“告诉某,为什么?!”

    “为什么?”赵文义长身而起,之前脸上的颓然和萧索神情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一如刚才上山时候的王安鹤,“原因还需要解释么,叶使君能够把镇江府全都托付给某,单凭这一份信任,某就不可能跟着你们走这条注定会失败的道路!王兄,还是抓紧认清现实吧,更何况你还是叶使君的岳父,这份关系可是别人比拟不了的,王兄何必还执迷不悟呢?”

    “岳父?!”王安鹤冷冷的重复了一遍,旋即跺了跺脚,“某王安鹤一生就当没有这个女儿,哪里来的女婿!”

    郭昶和赵文义都是知道当时平江府内情的人,其实整个天武军上下对于叶使君大闹江南的事情,谁不是津津乐道?现在见到王安鹤为了和叶应武做对,竟然连一向疼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了,再想想之前王安鹤千方百计的想要凭借着这个女儿攀上皇家的高枝,郭昶和赵文义也只能对视苦笑,世上竟然还能有这样绝情和执迷不悟的人,也难怪能够和贾似道一拍即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言当真。”赵文义轻轻的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惋惜王安鹤,还是在为他和郭昶费了半天的力气又是引诱、又是演戏最后捉到这么一个人物而感到不值。

    摇了摇头,郭昶无奈的说道:“先押下去吧,以后怎么办还得请示一下使君和主母,毕竟这也算得上是他们家的私事。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几个负责让他开口,能说出来多少是多少,等会儿某亲自去看看。”

    “遵令!”几名六扇门士卒急忙应道,这个时候也不管王安鹤怎么破口大骂赵文义是“无耻小人”、“卑鄙叛徒”,硬拽着他走。更有一名士卒毫不犹豫的抄起来一块破布塞进王安鹤的嘴里。

    郭统领说让他们好生酒肉招待,可没有说不准拿破布堵嘴,对于这个满口脏话一点儿没有刚才样子的家伙,一众六扇门士卒也没有太多好感。

    一直等到下楼的声音消散,赵文义才轻声说道:“看来这一次朝廷是准备全力对付叶使君了。”

    郭昶狠狠地一砸桌子:“这些家伙真是可恶,放着北面的鞑子不想想怎么对付,倒是一直在想方设法的算计使君,这大宋活该变成今天的样子!”

    虽然是赵氏远支,不过毕竟这么多代的血脉稀释,使得到了赵文义这里,对于自己这个姓已经没有了太大的牵挂和在意,没有谁会为了数百年前一样的祖宗而站在走下坡的一边,而且大宋现在的糜烂赵文义也是看在心里的,坐了三百年的江山,老赵家气数已经要用尽!

    更何况赵文义扪心自问,叶应武对于自己的信任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这也是为什么他和郭昶能够将计就计把王安鹤拿下。

    “镇海军不久就要回来了,使君带着天武军回临安,中间还会折向镇江府,不过还得五六天的样子。”赵文义看着怒火中烧的郭昶,急忙轻声说道,“咱们现在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让王安鹤开口,尽量知道临安想要做什么。”

    郭昶郑重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扭头看去。

    窗外烟雨蒙蒙,镇江三山只剩下朦朦胧胧的身影。

    向南看,更是烟索重重,谁都能够感受到,来自南面的暗暗杀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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