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地靠在码头上。

    江流宛转,北固山下。

    白发苍髯的老者手持拐杖,亦步亦趋的走上码头,只不过老人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但是身子骨还很健朗,身后也没有人搀扶,就这么昂首,走上这从未来过的土地。

    “叶伯。”叶应武一身青衫,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风吹动衣摆,叶应武大步上前。而叶应武几次涉险之后愈发谨慎的江铁和吴楚材一声不吭的走上前去,左右跟随。

    叶杰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中满是慈爱,毕竟对于他来说,叶应武无论走到哪一步,依旧是家中的二衙内,是自己看大的那个小伙子。在叶杰的印象中,叶应武更多的不是叱咤风云,威名一时无二的叶使君,而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叶衙内、那个拽着他的衣角要吃的的小无赖。

    “又长个了!”叶杰捋着胡须,微微笑道。

    似乎所有的长辈见到疼爱的晚辈都喜欢说这句话。叶应武只是一笑,对于这个老者,自己只有尊重和依赖,这不但是之前那个叶应武留给这具躯体的潜意识反应,更是叶应武认为这位为叶家付出了一生,并且至今还在追随着自家爹爹的老人应得的。

    这是叶应武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之一。

    叶杰有些颤颤巍巍的走上台阶,冲着叶应武赞赏的点了点头:“当年远及订婚的时候就是老头子去的,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远烈你终于也长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老头子一度以为远及已经是最后一次看着老叶家的人娶妻了,没想到苍天有眼,终究还是让老头子活到了现在。”

    叶应武亲自上前搀扶老人,笑着说道:“叶伯您就别扯这些了,您看您现在,长途奔波前来,不依旧是精神矍铄么,照某看啊,叶伯再活个四五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叶杰瞪了叶应武一眼:“四五十年,你小子拍马屁未免拍的无边无际了,四五十年老头子都多少岁了,笑话!远烈啊,你现在可是大宋的一方重臣,可不能跟原来一样,心地善良,谁都能欺负,撒个谎还得脸红。你爹就是这样,老头子可不想看着你步上他的后尘,宦海沉沦这么多年不得安生啊!”

    叶杰和叶梦鼎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别看他是一个仆人,但是有资格这么肆无忌惮的批判叶梦鼎的,放眼整个叶府,也就只有这一个人了。叶应武也是陪着苦哈哈一笑,至少被絮叨的不是自己。

    而周围陪同的江铁等人,自然也是忍俊不禁。

    只不过叶杰并没有在乎周围人的反应,笑着拿着拐杖敲打着青石板地面:“你小子还是抓紧让老头子看到孙子,这都一把老骨头了,怕是也撑不了几天了,还是抓紧见到孙子心里安生!”

    叶应武尴尬一笑,自家兄长一直没有后代,所以自己还没有子嗣,叶家就要绝后了,别说叶杰担忧,自家爹娘哪一个见到自己不是忧心忡忡,恨不得将这个只知道冲在最前面打打杀杀的儿子拉回来锁在房间里只是每天努力耕耘造人。

    杨絮、陆秀夫和郭昶等人也在前面等候,见到叶应武搀扶着一个老人缓步而来,自然也不敢犹豫,急匆匆的上前。而杨絮更是很自然的扶住老人的另外一侧,甜甜一笑:

    “您老便是叶伯吧,早就听使君说过。”

    叶杰顿时心花怒放:“这个女娃好啊,乖!远烈啊,我看这个女娃也可以考虑考虑嘛,后宅三妻四妾你还差的太远!”

    叶应武一头黑线,苦笑着说道:“这是絮娘,某和絮娘也是两情相悦已久”

    回头看了一眼一脸羞红的杨絮,叶杰笑着说道:“老头子拍板的能力能力还是有的,这个姑娘是可以的,好生养的样子,老头子一眼相中了,我看也在近日吧。”

    “为老不尊!”杨絮忍不住啐了一声,虽然自己和叶应武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表现出来过小女儿情态,但是现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内内外外还有很多六扇门和百战都的将士们看着,杨絮能够一反常态以女装出现就已经是很大的突破了,现在被叶杰如此“调戏”,脸上哪里还挂得住。

    而那些甚至是被她亲手训练出来的六扇门士卒,虽然依旧目不斜视,但是因为忍笑而有些抽搐的肩膀是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得出来的。

    几辆马车已经在不远处等着,叶应武亲自搀扶叶杰上车,然后自己跨上一侧的战马,车队在人群的簇拥下缓缓前行。看着一侧的马车,叶应武微微眯了眯眼,轻轻呼了一口气。

    自己终究也是要成家了,和这个时代,也终于是再无分割的紧紧融合为一体。叶应武就是他,他就是叶应武。而这个已经被改的面目全非的宋元之交,也终将是他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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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来镇江府的不只有叶杰,章诚带着百余名六扇门和锦衣卫遴选出来的精锐前来支援。

    叶杰直接进了陆府去和陆家人商量婚嫁事宜。而叶应武则另行和陆秀夫、郭昶等人前去北固山。早在昨天北固楼就已经整个儿的包了下来,而天武军将士也已经满山布防,毕竟叶应武上一次就是在镇江府遭受的刺杀,所以谁都不敢放松。

    北固山,远眺青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势险固,更有南朝梁武帝题写的“天下第一江山”,北固山和金山、焦山三山鼎立、俯瞰大江下游最重要的渡口——京口,控楚负吴,此间险要,非是身临其境难以感受。

    对于这座名山,叶应武也是选择了步行上山,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北固山的中峰南麓登山,青葱的树木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上,隐隐的可以听见江涛拍打悬崖、回转激荡的声音,让登山者更想要登高一览盛景。而就在山顶,一座铁塔昂首挺胸。

    叶应武在铁塔下收住了脚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是赫赫有名的北固山卫公塔,始建于唐代宝历元年,后来元丰年间朝廷富裕,为了祈祷风调雨顺,重新修建九级铁塔,只不过后世叶应武有幸登临北固山,宋代铁塔已经只剩下最下面的塔基了。

    现在这个象征着北宋繁华的铁塔就这么直直的伫立在自己的面前,镇守眼前的万里江山。

    “这座铁塔,当真是非凡气象。”叶应武身后的陆秀夫昂首看向铁塔,忍不住轻声叹息道,“正是因为这座塔还有这座山,镇江才配得上镇江这个名号。所有北方之敌,就算是渡过大江天险,也终究会被镇在这座山、这座塔下。”

    “此间形胜之地,可以比拟兴州半壁山。”叶应武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再停留,而是径直向前走去,一侧的清晖亭和铁塔交相呼应,成为山上不可不看的一景。

    叶应武将镇江北固山比拟兴州半壁山,让身后的人心中都是微微一怔,尤其是即将留在这里的郭昶,心中若有所悟。这北固山形胜之地,除了山脚下有镇江府屯驻大兵的一处小营寨之外,山上山下除了往来凭吊古人的文人墨客之外,赫然连一个据守的营寨都没有。

    无论镇江府再怎么腹背受敌,随时有可能受到来自临安的暗算,但是无论是谁屯驻在镇江府,都不能忘记,整个镇江府最重要的,依旧是江南面向江北的重镇,北固山这种江南要塞之地,自然不能放弃。叶应武这是在江南重新铸造一个据点。

    而放眼整条大江,襄阳方向大宋重兵屯驻,固然没有什么事情,至于其他几个部位,叶应武的布局已经隐隐约约的浮出水面。镇江府、兴州以及上一次的泸州,叶应武正在逐步控制沿江各处的军事重镇,这些地方地势险要,既可以屯驻大军面向南方,又可以随时向北发动进攻,就像是绑在南宋脖颈上的一条铁链,更像是随时准备出鞘向北劈刺的利刃。

    这一点一直到叶应武向西结好泸州众将,向东控制镇江府的步骤全部完成之后,陆秀夫等人才隐隐的察觉到,不得不感叹叶应武心思之缜密和手法之老练。不过这也难怪,实际上在天武军的一众文武官员当中,真正拥有这种战略布局思想和能力的人,的确是凤毛麟角,甚至说没有也不足为奇。

    毕竟南宋先是被北方金国,后来又被蒙古压着打了那么多年,在这种境况下长大的文武,就算是像文天祥、陆秀夫这等大才,也会不由自主的侧重于一点一处的防守,而不是整个大局的布置。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北面的敌人打哪里,南宋就重点防御哪里。

    长期以来南宋拥有着庞大的军队,却疲于奔命,虽然国家富裕实际上已经胜过汉唐,但是这么庞大的粮饷支出,对于国家粮仓和钱库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更何况现在南宋和蒙古并没有真的进入战争状态,每年还有高额的岁币需要向北方输送,以乞求和平。

    叶应武一句话,却让在场的人回味无穷,等到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得走到了甘露寺。这个以刘备向吴国太提亲而名扬天下的寺庙,就坐落在北固山顶,而甘露寺的后面,楼阁重重、飞檐挺立,高据在北固山之巅,正是北固楼,又称“多景楼”。

    这多景楼和岳阳楼、黄鹤楼并成为“万里长江三大名楼”,虽然楼只有两层,但是依托山势,回廊四通,丝毫没有一点儿低矮的感觉。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叶应武手一挥,衣袖凭风,站在北固楼下朗声吟诵。而站在他身后的陆秀夫毫不犹豫的紧紧跟了上去: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余音绕梁,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自有知己的感觉。

    “想当年辛稼轩在这里凭栏远眺,无限江山,却难以北上杀敌复我山河,何等悲哉,何等痛哉!”叶应武手敲栏杆,悠悠然神往。当年辛弃疾身在镇江府,登临北固山,望断北方,终究是在这里止步。只是可惜自己来的太晚了,终究还是没有见到这位名传千古的英雄豪杰。想当年,辛弃疾单骑破狼烟,一战成名,辗转南下,却没有想到自己中就会老死在这北固山下。

    叶应武悠然神往,后面的人却已经是脸色大变。陆秀夫和郭昶等人下意识的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骇然。谁不知道辛弃疾最终都没有北伐,其后便是朝廷的不作为,所以虽然朝廷事后一直表彰辛弃疾的忠义,但是却绝口不提辛弃疾北伐的夙愿。

    而现在叶应武直接点破这层已经被稍微有些知识的人都看作禁忌的窗户纸,大发感慨,这根本就是在打朝廷的脸。如果说之前叶应武的一切行动都可以看作和贾似道在做对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在直接挑衅朝廷,挑衅官家的威严。

    叶应武回头看向他们,嘴角边掠过一丝冷笑。

    朝廷、官家,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只是你们现在却都没有看破。现在的南宋和当时的南朝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偏安苟且。放眼万里江山,奋力厮杀的将士们,忠诚的还是这个软弱无能的朝廷吗?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急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吟诵的声音这一次不是从叶应武这里传来的,而是从北固楼上传来的,却是现在已经归属叶应武这个沿江制置副使统领的荆湖水师都统张世杰,“远烈、君实、旭升,你看看你们,在下面站着做什么,这楼上风光万千,速速上来!”

    仿佛刚才的冷场和尴尬都被化解了,叶应武和陆秀夫微微一笑,一前一后走向前走,而叶应武更是开口笑道:“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背后的人却已经不再揣摩叶应武现在的意思,郭昶更是毫不犹豫的直接接了上去:“因笑王谢诸人,等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紧接着,楼上楼下,几个人一起放声长啸:“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彊对!”

    话音刚刚落下,叶应武已经率先登上高楼,江风呼啸、江流翻涌,山河万里,就在眼前!

    看着依阑凭风的叶应武,包括张世杰在内,所有的人都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散发出来的气质,是不是王者之气,而或是华夏民族的领导者已经丧失了太久的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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