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时辰之前,蒙宋边境,黄州驻军大营。

    黄州和蕲州总计两万余名厢军和乡兵,除了留下五千人守卫城池之外,其余的一万五千余人分为三座大营,扼守住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居高临下的三座山丘,而在三座山丘的最中间,六千人编制的淮上精锐——安吉军就屯驻在此处,扼守整条官道最狭窄的地方。

    安吉军是由苏刘义当年在江南西路的吉州担任知州的时候,依凭当地厢军和乡兵训练出来的一直骁勇善战的队伍,后来追随苏刘义北上归入淮上李庭芝编制。

    这一支听上去软弱的军队,在淮上一线作战中充分的发挥了江南西路儿郎们勇猛的精神传统,骁勇善战、奋不顾身,屡屡放出异彩,故在补充了不少淮上士卒之后,御赐“安吉军”之名,以示对于战死沙场的吉州士卒和整支军队传统的赞扬以及对于其能够“安定天下”美好期望。

    李庭芝作为一名杰出的统帅,在选派军队西进的时候,一是考虑到了安吉军的骁勇善战的光辉传统,二是考虑到黄州、蕲州一失,蒙古铁骑可以南下直捣江南西路,作为江南西路的儿郎,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更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家乡遭受铁蹄践踏。也因此,在前线和北方蒙古军队大眼瞪小眼正起兴的苏刘义和安吉军就被灰溜溜的掉了回来,直接扔到了大江之畔。

    随着蒙古统帅阿术的蠢蠢欲动和蒙古铁骑的多次试探,苏刘义不得不带领本部人马以及两州厢军、乡兵北上,以期震慑住阿术,使其不再觊觎这大江北岸仅存的几块儿肥肉。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将领,苏刘义考虑到黄州、蕲州所属的厢军和地方乡兵剿匪都勉为其难,对付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不得不将自己手中仅有的本部精兵放在咽喉位置上,哪怕此处是平地,稍一疏忽就会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全军覆没。可惜苏刘义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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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深沉,星光暗淡,层层阴云遮挡住了明月的清辉,

    一名站在官道中央营寨望楼上的安吉军年轻士卒在夜色笼罩之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已经不争气的想要向下耷拉。旁边来回走动的老卒笑着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

    “怎么,困了?没想到在这等月黑风高、随时可能有人袭营的时刻,你还有心思睡觉?”

    年轻士卒的脸色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想必已经羞愧的红了起来,当下里也下意识的抖擞精神、挺直腰板。老卒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神臂弩握紧。在淮上前线血与火里摸滚打爬那么长时间,心中总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今天夜里一定不会如往常一样安稳。

    老卒忍不住依靠在望楼栏杆上向远方看去,左右前方的两座小山头上,由当地厢军组成的两座营寨灯火上算是明亮,显然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两座山头之间的官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偶尔能够察觉到有萋萋荒草在随风摇摆。

    这条官道因为蒙古单方面贸易的取消和强制封锁,已经不复当年的繁荣,自然而然的被生长力极其旺盛的野草所覆盖。即使是一些走私的商贩会路过,也会选择钻山林子,而不是认为自己命长、这么光明正大的走在官道上。

    而身后,由当地乡兵驻扎的两座山头,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老卒真的不认为那形同虚设的简陋望楼上,还会有士卒醒着。至于安吉军的大营,却是另外一幅景象,虽然已经临近子时,整个大营依然是灯火通明,作为中流砥柱的劲旅,安吉军自有其独特而严格的条例,六千人当中会有三千人处于随时的战备状态。

    而安吉军主帅苏刘义所在的中军大帐,自从来到这孤立无援的咽喉之地,入了夜以后灯火就没有熄灭过。对于整个安吉军的前途,还有整个大宋的前途,苏刘义可以说是迷惘而彷徨。

    “苍天保佑,今夜平安。”老卒抬头仰望苍天,苍穹如墨,星辰黯淡,仿佛已经听不到着喃喃的祷告。

    孤零零的马蹄声,在沉默的夜中响起,分外的突兀。

    刚才还仿佛沉醉在无边黑暗中的老卒,几乎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有人,注意!”

    望楼上其余几名士卒同时回过神来,分工明确,并没有因为其中有好几名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新卒而乱了阵脚,一支精锐劲旅的风范在微小的动作中便展露无疑。

    床子弩快速的“嘎吱嘎吱”拉上弓弦,老卒们或是握着神臂弩,或是抬起突火枪,熟练的瞄准苍茫的夜色。而新卒们则略有些慌乱的点燃信号用的火把,通知营寨和其他望楼。

    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是一匹马,上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已经伏倒在马背上,几支箭羽没入他的后背,鲜血顺着马奔驰的脚步不断地淌下来,在尚且开阔的营寨前面留下来一条颜色迥然不同的线条。

    这名哨探虽然已经冲到壕沟外面,但是并没有再直起身子,就连那一路流淌的鲜血,也变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几座营寨望楼上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大地都在夜色中微微颤抖,远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低沉的怒吼,整个夜幕仿佛都要被撕开一条口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老卒们朗声高喊:“十万火急,鸣钟,鸣鼓,敌情!”

    左侧望楼上的警钟率先敲响,沉闷的钟声在整个黑暗中回响。紧接着右侧望楼上的战鼓“咚咚咚”响个不停,伴随着鼓点传达出来的是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和凛冽的杀气。

    距离营寨墙壁最近的士卒已经顺着梯子爬上墙头,一具具弓弩火器同时扬起,装有床子弩的战车上的防雨布也被熟练地掀起,庞大的三棱弩箭“嘎吱嘎吱”绞上弦,然后对准墙壁上的开口,从那开口当中,可以看到远方无边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正在迈动沉重的步伐,流出长长的口水,准备将这支人数远远不足的精锐一口吞下。

    前方两侧山头上的厢军营寨这才反应过来,火把已经依次点燃,将山上山下照的一片惨白,略显凄厉的钟鼓声和仓皇的呼喊声也随之在夜空中久久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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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鼓齐鸣,一直静坐在中军大帐中,对着那并不怎么精确的地图发呆的安吉军统帅苏刘义霍然站起身来,眉头微皱,眼睛中散发出来异样的光彩。坐在他身边的陆秀夫也随之起身,诧异的看着苏刘义脸上并非恐惧,而是兴奋的神情,心中忍不住点头。

    作为淮上精锐,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这一次被憋屈的调到大军云集的中线,一直作为后援力量,如果不是阿术突然摆出来南下黄州的架势,恐怕安吉军就要从这里默默地猫上好几年了。现在蒙古骑兵已经撞上门来,又怎么能够恐惧退缩?

    陆秀夫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将军,还是······”

    毕竟是厮杀多年的将领,苏刘义虽然脾气略有些暴躁,喜欢冲杀在前,但是并不会想年轻小将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扑上去,总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来人,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都头急匆匆的闯进来,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启禀将军、司马,前方哨探中箭身亡,远方似乎有大量骑兵来袭!”

    即使是在距离营门数十丈远的中军大帐,也已经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大地的颤抖,苏刘义脸色一紧,这一次来的恐怕得在一个万人队之上了,那阿术还真的看得起咱老苏。

    看到苏刘义沉默不语,那名亲兵都头和陆秀夫都是暗暗屏住呼吸,更不要说插嘴了。

    “派人速速传令四方营寨,不准开门延敌,务必死守营寨!”苏刘义朗声说道,“同时安吉军按照原命令依次上墙,传我口令,成败在于今夜,各部务必死战!”

    那名亲兵都头郑重点头,刚想要转身,苏刘义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派一名十将带领麾下人马,连夜护送陆司马前往黄州,期间不容有失!”

    陆秀夫一惊:“不行,某既受命为军中司马,自当与安吉军同进退,又怎能先行脱离?”

    苏刘义扫了一眼陆秀夫,一股凛然的杀气震得陆秀夫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苏刘义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陆司马,你我这几日秉烛夜谈,恨不能为知己,某已看出陆司马虽难以为统兵之良将,却足以为治世之能臣。今夜事出危急,意料之外,陆司马在军中恐有不测,若是不能将你护送出去,某于心有愧。速速执行吧!”

    “是!”那名亲兵都头不敢迟疑,一边转身走出营帐,一边迅速吩咐了站在门外的那名十将几句,很快两名虎背熊腰的士卒便冲了进来。陆秀夫刚还想要坚持,看到这两名士卒的架势,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苏刘义的好意使他无法拒绝的,自己去后方的确是比在前面带着要好,谁让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当下里陆秀夫便对着苏刘义深深地行了一礼:“苏将军,你我定有再会之日。某此去黄州,召集青壮,传信两淮水师张将军和兴**叶使君处,催令那二位提兵北上,说什么也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走好!”

    苏刘义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凄楚,他已经接到消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已经高调前往两淮水师,大有和张世杰争夺军队部属的架势,一旦两淮水师大权落入他的手中,别说见死不救了,就算是将安吉军的粮道切断苏刘义也相信。至于兴**叶应武刚刚组建没有几天的天武军,名字听上去的确是霸气无比,但是其中到底有多少战斗力苏刘义还真的不敢高估,毕竟不过是一些衙内们训练出来的,除了陆秀夫这种已经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人,谁敢抱期望呢?

    “蒙古铁骑,便让某看看,你能耐我何!”苏刘义冷笑一声,手已经握紧了刀柄,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地面的抖动更加厉害了,隐隐约约已经能够听清远处古怪而单一的咆哮声。和前方三个营寨的灯火通明不同,后面两个由乡兵构成的营寨本来灯火酒稀稀疏疏,现在甚至已经完全陷入黑暗,里面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在坚守,就连统帅他们的苏刘义都懒得去管了。

    至始至终苏刘义也没打算依靠这些注定一触即溃的乡兵。

    “将军,鞑子来了!”一名十将站在营寨下面,看到大步而来的苏刘义,心中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位勇猛无敌的将军总是会给予每一个安吉军的将士一种依托感和安全感,似乎跟随在他的后面勇往直前,即使是战死了也毫无遗憾,这可能就是名将的魅力吧。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等危急时刻,需要的就是他沉稳。

    “鞑子轻骑兵,三百丈!”望楼之上传来一声高呼。

    在这急迫的声音当中,最后一台床子弩车也已经就位。

    负责指挥的一名都头怒喝一声“放箭!”

    破风的声音是如此的凄厉,但是在每一名将士听来,却是无比的美妙和动人,无数的箭矢代表着宋朝乃至整个华夏五千年弓弩发展的巅峰,神臂弩几乎贯穿了两宋一切的战事,成为体型略微瘦小的华夏农耕民族战士在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之前最大的依靠。

    远方的风中已经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对于神臂弩和大型床子弩的效果,所有人还是有信心的。

    “上弦!”又是一声在黑暗中分外洪亮的声音。

    安吉军仿佛是一台永不休止的机器,熟练的上弦,有熟练的扣动神臂弩或者床子弩的扳机。远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像是效果极好的润滑油,不断保障着这台机器疯狂运转。

    而前方两侧山头上,透过通明的火光,已经可以看到密密麻麻重逢的骑兵,虽然一排排的倒下,但是更多的还在后面,像一朵爬坡的乌云,飞快而冷酷地向前挺进。

    苏刘义伫立在光芒中,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听着弓弩射击的声音,仿佛是世界上最悦耳的仙乐。

    “砰!”一声齐响,突火枪喷出的火光将望楼上士卒狰狞的脸庞照亮。想必那队轻骑已经冲击到了很近的距离,蒙古人最擅长的骑射也终究开始发挥威力,望楼上和寨墙上不断有士卒中箭,惨叫着摔下来,但是有更多的士卒毫不犹豫的缘梯而上。

    他们是安吉军,是大宋的铮铮铁骨,又怎能这么轻易被打倒?

    苏刘义并没有在意近在咫尺的损失,而是将目光投向同样激战正酣的两侧山头,虽然那些厢军占据着地利,苏刘义依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好在当时修筑营寨的时候,苏刘义严禁士卒们砍伐山头下的树木,否则蒙古骑兵击破那些厢军后从山头上一鼓作气冲下来,安吉军就真的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了。

    而已经跑出营寨数里的陆秀夫,一边伸出手去整了整自己在颠簸中歪斜的帽子,一边侧耳听去,身后杀声正酣,直刺激的人想要调转马头也投入到那血火连天的沙场中去。

    “司马,前方左侧便是往黄州的官道了。”负责护送陆秀夫的那名十将视力颇好,远远地就看清楚黑暗中的两条截然相反的岔路,当下便指着那条继续南下的岔路说道。而另外一条岔路却远远比通往黄州的官道宽敞。

    陆秀夫微微点头,虽然知道这等关头不应该再停留,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右侧通往何处?”

    那名十将倒是毫不迟疑,当下答道:“北上樊城。”

    “樊城”两个字犹如一计重锤,敲打在陆秀夫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掉方寸的心上,樊城、襄阳,这一次鞑子骑兵漏夜而来,恐怕就是为了扫除安吉军这支屯驻在侧后方,随时可能危及攻打襄阳军队的粮道的刺头儿。

    北方蒙古的进攻方向,已经分外明确,不是一次次无功而返的川蜀钓鱼城,也不是名将云集、重兵屯驻的淮上,而是甚至连外围防御工事都没有修建完善的襄樊。

    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那条北上的岔路,陆秀夫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吕文德、吕文焕兄弟依靠得住,襄樊守住了,能够使得大宋国祚继续延长数十年,襄樊失守了,就真的是天倾之日了。

    身后杀声一浪一浪的传来,陆秀夫狠狠咬牙,第一个纵马向着通往黄州的那条官道飞驰而去。

    生逢如此时代如此时代,好男儿自当奋不顾身,又怎么能够少的了他陆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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