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禹虽是赤脚步行,但是连日不休、每天都在赶路,速度丝毫不慢,甚至超过了普通的车马。在树上烙刻下五教、五刑、九德之典,是他在路上想出来的主意。

    上古时生态环境很好,哪怕是人烟聚集之地,也不乏生长了数百上千年的参天古木,而且就在村寨城廓之中。伯禹与挑选硬木树种,在树干上剥掉一块树皮,将这一片削平,刻字于其上。树还是活的,为了使字迹能长期保存,他们还将刻好的字烙至炭化。

    皋陶作九典,搬到了朝堂上整整一车简,禹不可能在树干上烙那么多。之所以挑选这几部,因为它们恰是各地民众都需要了解的,而且要义总结得非常精练。

    比如最重要的五教,就刻“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十个字,言简意赅。为何这么简练、甚至是惜字如金?以皋陶之才,扬扬万言也不算难事,他的学生子丘在朝堂上宣读九典,可是向众臣解说了整整三天,但真正难的是化繁为简。

    须知古时各部民众几乎都不识字,若文意深奥,大家根本就听不懂,若不能有很精练的总结,人们也根本记不住。所以五教的核心就是这十个字,伯禹将它们烙刻在树上。不认识字没关系,伯禹只要对着字迹介绍一遍,大家也都能理解、都能记住。

    既然民众不认识字,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它刻在树上呢?刻与不刻,其意义与作用完全不同,刻在树上就等于刻在民众心中,使之逐渐成为民间风貌。

    并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伯禹当时的介绍,其他人再经过这里就会问树上刻了什么?那么知道的人就会再向他介绍,字在这里便是时时提醒、勿使遗忘。

    另一方面,若仅是口口相传,时间久了,难免出现以讹传讹的情况,刻字于树便是“”“明正其典”。只要能背下来五教者,其实就等于认识了这十个字,他们也会纠正其他人的口传之误。况且部族中总有人是识字的,也可在将来继续向大家解讲。

    五教是天子推行的教化,是国中所有民众都应遵行的规范,仅仅将典籍传给各部贵族是不够的,九德亦如此。

    总结九德之要义,只有二十七个字,真正需要记忆和理解的,其实是十八个字,树干上都能刻得下。九德是对社会各阶层人士的品行评判标准,比如天子应九德皆备,伯君应有六德,贵士应有三德……那么平民呢?平民有五教嘛!

    皋陶作九德,并不仅是天子评价臣民的品行标准,也是臣民评价天子的品德标准,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应该清楚,使之成为指导日常言行的准则,才具备真正的教化意义。

    那么皋陶之典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内容呢?树干上根本刻不下,伯禹只选择最精要的部族,而且是能被民众所理解与掌握的。另一方面,哪怕全刻到树上也没用,还是那个原因,绝大部分民众都不识字。

    皋陶九典的全部内容,是各地官员以及部族首领应该掌握的,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完全掌握,比如五服、五礼、九亲等等。这些贵族阶层也形成了最早的知识分子,或者说这个时代最新的知识分子。

    随着文字出现,“知识分子”的构成也发生了变化,或者说这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就是伴随着文字出现的。在上古时期,原始的知识分子都是部族中的长者或祭司,他们掌握了历代传承的经验和知识,能用于指导生产与生活。

    而文字出现之后,成了知识与经验最好的传承载体,知识分子就成了掌握文字与典籍之人,他们往往都是贵族。

    当年帝尧年代曾有命令,各部首领应学习文字,族中子弟也应该掌握文字。到了帝尧执政后期,有了一个约定俗成之规,识字之人才能够成为伯君,因为那样才能看懂天子所颁布的政令文书。

    那么在此之前的政令都是怎么颁布的?直接派使者口述!效率极低,不仅很不方便而且容易出现各种疏误。虎娃曾生活的巴原,也刚刚经历了这个阶段。

    帝尧下令让各部贵族学习文字,这无疑是一种社会的进步。自中华文明诞生之初,平民亦可学习文字,但往往只有贵族才有条件去学习与掌握它。学习文字并非贵族特权,这是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所不一样的地方;但知识分子往往出身于贵族阶层,这也是社会发展阶段所决定的。

    伯禹这一次只是赶路,每到一地休息时,顺便烙刻教化典籍于沿途,并向聚拢而来的民众介绍。亦有当地官员和各部首领听闻消息,亲来迎接并挽留款待,伯禹皆一一拒绝,并没有在路上耽误时日。他率天下各部民众治水,将来还会再来的,如今要先赶到相柳部。

    渡过淮水,进入原共工部的领地后,沿途有各地族老迎路。所谓族老并不一定是贵族,而是各村寨中的长者。在这个年代,人们的夭折率很高,所以平均寿命很短,但真正的长寿者往往年纪却也不小。

    众族老活得足够久,经历的事情足够多,拥有丰富的经验和知识,所以在部族村寨中很受尊敬,按上述鱼贯文字的说法,他们也算是“旧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者都是炎帝旧部的族老,他们原本都是打算拦路诘问伯禹的。

    在这个时代,很多普通村寨族人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往往也超不出家乡周围几十里,平日所闻所知,还是历代口口相传的往事。由此也可知,崇伯鲧组织这样的族人迁徙,是多么地艰难,而如今伯禹还要在大江两岸再来一次。

    这些族老在村寨中受人尊敬,他们拥有历代传承的经验和知识,又世代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同样有一种固执的自我认知,那就是仍以炎帝旧民自居。他们拦路诘问伯禹,当是受了相柳的暗中挑唆。

    而对于这种人,最好的说服方式,便是利用他们自己的固有观点,伯禹很干脆地出示了炎帝令,众族老当即率民众下拜。伯禹当然不是要以炎帝令号召他们,如今已非炎帝当朝,那样就有谋逆反叛的嫌疑了。他只是要让各地民众能耐心地、不带着抵触情绪地听他介绍治水方略。

    伯禹也没有忘了自己一路上都在做的事情,每到人烟聚集处宿营,便在树干上刻下教化之典并向民众介绍,此时身边又有了各地族老追随。

    各地族老跟着伯禹做什么?伯禹不仅对他们介绍了治水方略,还做出了治水之后的承诺。但这些承诺要想真正的落实,还要到相柳那里邀集各部族首领共商。于是众族老便跟着伯禹一起要见相柳与各部首领,他们也要参与商议。

    还好众族老出门,都有族中青壮后生跟随照顾,再不济都能弄一辆牛车拉着,路上倒也不给伯禹添麻烦。巫知隐迹不见,伯禹只带了一名随从伯益,也只有一辆马车,可是等他到达相柳部君首驻地时,却跟着一支浩浩荡荡数百人的队伍。

    还没等相柳反应过来,伯禹就已经到了,而且是带着各地族老一起来的。相柳本想煽动各地族老为难伯禹,不料这些固执的老人家反过来却为伯禹壮了声势。各部族首领此刻都聚在伯君府中,闻伯禹大人率众族老进城,相柳也不得不率众出府相迎。

    相柳窄额、尖颌、削肩、细腰,身材却十分高挑,个头八尺有余,形容十分特异。在伯君府门前的广场上,他向伯禹行礼道:“伯禹大人远来辛苦,为何不事先派仆从打声招呼,令我等可以前往迎接?您怎么把各地长者都带到这里了,我还听说您出示了古时炎帝令,不知天子是否知情?”

    相柳从没见过伯禹,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崇伯鲧虽说治水九年无功,但绝非无作为,他本人以及分化形神之身行遍天下各部,各地很多民众都认识他。而认识崇伯鲧就等于认识伯禹,所以伯禹无论走到哪里,几乎都不需要做自我介绍。

    伯禹还礼道:“当年榆网归附轩辕先帝,应将古传之炎帝令呈于天子,只是炎帝令当时不在榆网手中,如今被我寻得,待治水之后,亦当此物交于中华天子,以示炎黄一家、天下一统。至于各地族老,并非追随炎帝令而来,而是闻众君首聚此,欲共参、商治水之事。”

    这时巫知的声音在伯禹的脑海中响起道:“这个相柳,目藏凶光,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真没想到,炎帝旧部中还有这样一位伯君,其修为法力惊人,几不弱于当年修蛇。真要是动手,连我恐怕都斗不过他呢,项多只能凭着真仙修为带着你跑路。”

    伯禹在心中暗语道:“当年帝江位列中华四大战神,又如何?我是来治水的,不是来与相柳斗法的,凭的不是武力,否则我父崇伯鲧亦是中华四大战神之一,恐怕早已治水功成。”

    巫知犹自说道:“我虽不认识帝江,但我见过修蛇,根据此番下界种种见知推断,若论神通法力,今日之相柳恐怕已不弱于当日之帝江。你也不要总提中华四大战神,伯羿神威无敌,我自然是佩服的,可如今他已不在,中华四大战神也只剩下独臂禄终。

    须知天下高人,多有你所不识,更有你所未料。比如当日围攻伯羿的,就有五位下界真仙。自古真仙飞升,未必尽入仙界,有人不知其踪迹,弄不好也回到了人间。我这一路行来却没有遇见,但相柳倒是出乎预料……”

    巫知一开口就止不住了,他不仅告诉伯禹相柳的神通法力强大,又接着一一介绍在场的其他人。比如相柳身侧的两人就应该是受天子册封的另外两位伯君,其中一人年事已高、身体有隐疾,寿元无多已活不到后年了;另一人左肩十年前受过伤,好像是被鞭子抽的,右边屁股上还长了个痦子……

    巫知是轩辕时代人,早在几百年便已飞升昆仑仙界,他当然不可能认识这些人,但是这一路熟悉今日之人间,听闻的种种言论,再结合自己的仙家神识观察、推测,就可以得到种种结论,并将自己的判断告诉伯禹。

    在皋陶府中初见时,巫知还是一派仙家高人风范,谁能想到一出浦阪城,他就暴露了“真面目”,不仅此刻如此,这一路上嘴都没消停过。几乎每碰到一个人,他就对伯禹分析一番其来历、内心的态度,可能是什么出身又经历过什么事情。

    他不仅分析人还分析事、分析物,分析各个村寨的民风,可能迁移的历史,多少人丁、多少男女老幼……

    这些信息很多都是有价值的,但也有很多对此刻的伯禹而言是毫无无意义的,假如换一个人,这一路上头皮都得炸了,碰上了这么一位几乎无所不知、总在脑海中喋喋不休的主。但伯禹真是很有修养,就这么忍了,且表现如常。

    跟着伯禹来的还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有一百一十多位族老,这么多人城主府里肯定坐不下啊。于是就大家推选了十人为代表,将进入伯君府参与商议治水之事。

    至于其他人,相柳则令属下好生安置,该休息的休息、该吃饭的吃饭,这些族老都是各地受尊敬的长者,谁也不好开罪。伯禹远道而来,相柳当然要设宴款待,先休息一夜,明日再开始议事。伯禹既然来了,也就不着急这一天,当晚就住在伯君府中。

    巫知又在伯禹的脑海中开口道:“你居然敢住在相柳府中,他对你不怀好意,且已恼羞成怒,只是忍着没有发作。一旦翻脸,你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伯禹在心中问道:“那么以巫知先生所知,他会翻脸吗?……假如要暗害我的话,这里就是他的地盘,在哪里都可以动手,何必要在城主府中呢?”

    巫知:“嗯,据我分析,他也不会在此时翻脸,至少不会公开翻脸。你在不在乎是一回事,但心中一定要有数!我告诉你,此地聚集大大小小的各部首领有三十七位,其中九人对相柳唯命是从,有十七人对相柳心怀不满、却迫其威势不得不以其为尊。”

    巫知是怎么看出这些的?仙家神通自能查人心绪,他也能察言观色,再根据种种暗中听到的民议推测,就不难得出这些结论。如此说来,巫知之能岂不是与獬豸的天赋神通差不多?其实这还是两回事,獬豸察人,只事出于一种本能,没巫知这么多花样。

    当夜休息之时,相柳又安排两位美人侍寝,被伯禹拒绝。巫知告诉伯禹,其实这两位美人都是相柳曾享用过的,皆未有生育,分别为周边的哪个小部族进献……等伯禹睡下后,巫知又告诉他,屋中的各间器物是用什么材质、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打造,很多应是来自器黎部之物……

    提到器黎部时,伯禹还特意追问了几句,等接下来再说着说着,巫知突然发现,伯禹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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