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陵被杨璟几句话便激起了当年的血勇,斩骨刀嘶嘶尖叫着,如同里头住了成千上万的冤魂!

    然而杨璟却岿然不动,那刀刃在他的额头停下,贴着皮肉,纹丝不动,一股浓重的血气涌入鼻腔,便如吃了芥末一般,只往脑门上冲。

    可那些并不是猪猡的血气,而是张长陵在战场上斩杀过的无数敌人胡虏的血气!

    “终究是连杀人的勇气都没有了呢…”杨璟伸出二指,将那刀刃轻轻推开,张长陵却如泄气的皮球一般,手一松,那斩骨刀落下来,插在了地上。

    “是我辜负了他们,是我苟延残喘,是我…是我…是我啊!”张长陵仿佛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十余年来未曾吐露过的悲愤,终于发泄了出来。

    这世间最让人动容的,并非美人落泪,而是铁汉柔情,美人哪天不落泪,毕竟流泪是女人的天性,是她们无声的抗议。

    可大英雄穷途末路的落泪,才真真叫人心碎。

    杨璟也不知该如何抚慰他,毕竟他此行不是为了抚慰他,而是为了让他振作,让他重新拿起屠刀,杀敌的屠刀,而非杀猪的屠刀!

    “既然辜负了他们,那就好好补偿,否则你又如何去面对身后那些牌位和那几十柄刀?”

    张长陵终于意识到什么,朝杨璟怒吼道:“当年若不是因此朝廷无用,我张长陵就不会失败,弟兄们也就不会死!”

    “阁下若想让我再给这个狗屁朝廷卖命,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张长陵双眸喷火,如是咆哮着。

    杨璟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忍不住开口道。

    “朝廷?呵呵,不是朝廷需要你,而是百姓需要你!”

    “你比弟兄们多活了十几年,就要替他们,把当年没能拿下的功劳,给夺回来,若你名垂青史,便人人都会记得入洛之战也曾经有你张长陵不屈的抗争,自然会谈起你那些兄弟。”

    “可如果你就这么卖猪肉卖到老死,谁会记得他们,谁又会记得你?你还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你可以不为朝廷,可以不为官家,甚至可以不为百姓,而只为了一场胜利,这些我都可以容忍,但绝不能连大宋武将最后一点点血性都没有了,若你们这些老卒也死了,大宋军的脊梁,可就真的断了!”

    杨璟也激动起来,见得张长陵眸光深邃,仿佛陷入了深思,此刻便趁热打铁道。

    “我不要你为朝廷卖命,我要让你把欠下兄弟们的债,都给讨回来,我不要你卖命,而是让你去杀人,让你把兄弟们的命,都给填回来!”

    张长陵看着杨璟,听着杨璟有些离经叛道的说辞,突然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杨璟负手在后,朝张长陵道:“我叫杨璟,是今次南征的总节制,我确实是来当说客,你可以认为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官家,但你不能否认,这对于你而言,是绝无仅有的唯一机会!”

    “杨璟?你…你就是杨璟?!”张长陵有些激动,喃喃着重复道,虽然隐于市井,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时事。

    而且他的消息来源也不是市井小民的道听途说,他毕竟是曾经的军中杀神,即便他不想听到,那些想要让他复出的人,总会把消息传入他耳中。

    杨璟和宗云横扫北方的事情,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没想到杨璟如此年轻,又如此沉得住气!

    适才他的那一刀,蕴含了十几年的怒气,便是阎王爷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可杨璟却毫不动容!

    这个年轻人的睿智和沉稳,如那汪洋大海一般深不见底!

    杨璟见得他的神色变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他从袖笼里头取出一个符盒来,轻轻放在了台阶上。

    “我接受任命不久,主帅的印钤还没有发下来,但我奏请了一枚副帅的印,这是我对官家唯一的要求,我要用自己的副将。”

    “我毕竟是朝廷的人,莫看我如今封侯拜帅,其实我对官场是一点觉悟都没有,真要算起来,应该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靠着皇帝的宠信才得了高官厚爵的奸佞之臣。”

    杨璟说到此处,也不由自嘲地苦笑,可张长陵却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同杨璟的说法。

    “我能做的不多,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当我的副帅,那么便由我来对付朝廷,而你,只需要杀光敌人!”

    “你好好考虑,我在外面等你。”

    杨璟说完,便转身走出了门外,肉铺外头已经聚集了整条街的邻居们,他们对杨璟怒目而视,尤其那些成熟的妇人们,对杨璟更是咬牙切齿。

    其中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约莫三十出头,满脸忧色,双手紧紧捏着裙子,咬着下唇,几次想要上来问杨璟,可终究没有走过来。

    杨璟就站在肉铺前面,安安静静地等着。

    过得一会儿,张屠夫终于从里头走了出来,肩上却扛着一口龙皮大鼓!

    那鼓好似一口血色的池塘,稍显文弱的张屠夫,便如同扛着一截天柱的巨人!

    他朝杨璟点点头道:“可以走了。”

    杨璟也点头,而后在前头带路,到了那妇人面前,张屠夫站定,提高了声音道。

    “红雉,里头的东西,往后都归你,院子后头的房间我已经锁了,谁都不准进去,其他的东西,都留给你,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积蓄,街坊们都知道,我也没别的嗜好,若是可以,这些钱就拿出来,聘请先生,把这肉铺改成蒙学,给街坊的孩子们读书吧。”

    众人将张屠夫的话句句都听在耳中,许多人不由红了眼眶,名唤红雉的妇人已经泪流满面,她知道,这个男人今日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张屠夫朝她笑了笑,这竟然是十几年来,街坊们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他扯了扯身上的褂子,红雉顿时满怀激荡,恨不得狠狠地抱一抱这个男人,那褂子是她亲手缝制的,胸口的内衬里,还偷偷绣了一对鸳鸯,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发现的…

    他们的张屠夫没再留恋,而是跟着那个年轻好看的男人,往街口方向走去。

    红雉在后头跟着,街坊们又在红雉后头跟着,队伍便越来越长,许多人都好奇,这面鼓到底是什么来历,只有一些眼眶湿润的老人,才知道这面鼓到底有些什么故事。

    好不容易到了涌金门外,但见得前头乌泱泱一个方阵,竟然是清一色的红甲禁军,而禁军的前面,则是数十个四五十岁的老卒!

    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留着残疾,穿着旧式的步人甲,沉重的铠甲已经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可他们仍旧将脊梁挺得笔直如枪!

    “拱圣左厢虎头营虞侯周大仓,率标下士卒四十六人,恭迎指挥使张长陵大帅回营!”

    身后的老卒们见得张长陵扛着那面大鼓,早已泪流满面,齐声喊道:“恭迎大帅回营!”

    “恭迎大帅回营!”

    拱圣军的红甲禁军们约莫有三百人,是杨璟带过来的,也都是经过杨璟挑选的主要校官,见得此情此景,心中大受感染,通红着双眼,跟着齐声喊道。

    “恭迎大帅回营!”

    “张长陵!他就是张长陵!咱们的张屠户,竟然就是玉面夜叉张长陵!”

    街坊们彻底傻眼了,他们在戏台上无数次见过戏子扮演的玉面夜叉,他们在说书人的口中知道玉面夜叉的无数战绩,连那些个不懂事的顽童,平日里追逐打闹,都以抓阄抓到扮演张长陵的机会而骄傲不已!

    可谁能想到,玉面夜叉张长陵,就住在他们的街上,给他们赊了十几年的猪肉账!最后还净身出户,将所有的积蓄留给他们建蒙学!

    红雉和那些曾经与那个张屠夫有过露水情缘的,心里头更是激荡得如同怒海狂潮,本以为自己睡了个精力旺盛的屠夫,谁知道竟然是绝世无双的大英雄!

    那些个最终没能跨过那道坎的寡妇们,此时可都悔青了肠子,再看红雉,眼中便只剩下羡慕嫉妒恨了。

    张长陵可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眸光都集中在那些老弟兄们的身上!

    他在军中多年,积蓄也是不少,可自打战败之后,他就再没有动用过自己当官时留下来的钱,这些钱,都用来抚恤部下的弟兄了。

    可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无颜面对这些幸存下来的老弟兄,此时却看到,这些老弟兄原来都与自己一条心,直到如今,仍旧想着重新夺回失去的一切!

    他将那面龙鼓轻轻放下,单膝跪拜杨璟道:“末将张长陵,拜见南军总节制靖西侯杨璟杨大人!”

    诸多街坊们再度沸腾起来,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杨璟!

    如果说玉面夜叉张长陵是十几年前的大英雄,那么杨璟可是这两三年来天底下让人谈论最多的一个名字!

    朝廷能够收回两淮,可不就是因为杨璟么!

    杨璟回京这么久,北面的消息也渐渐传了回来,临安的人也都知道,杨璟抱病失踪将近一年,其实是潜入到蒙古人的皇都哈尔和林,在蒙古人的皇庭里头兴风作浪,搅起了无数血雨腥风!

    他们是何其有幸,能够在一天之内,在同一地点,见到了两位英雄,他们可都是大宋的脊梁!

    杨璟听见了街坊们的声音,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眸光之中的崇拜与致敬,他只是朝众人点了点头,而后扶起张长陵,将他引到那匹龙种雪玉骢旁边。

    “没什么见面礼,这匹马便送给你。”

    拱圣军的人不由大吃一惊,这可是御赐之物,岂能随便转赠!

    张长陵抚摸着那马儿如雪如玉的皮毛,他的眼光自然是有的,更何况马鞍上还有御马监的印记呢!

    可他却没有犹豫,翻身上马,朝老卒们高声下令道:“回营!”

    杨璟长袖一卷,那面巨大的龙鼓竟然发出咚一声巨响,便如万物生发的春雷一般!

    龙鼓被卷起来,飞向拱圣军带来的战车,稳稳当当落在上面,杨璟也高声道。

    “回营!”

    那一天,赵昀颁布罪己诏,为端平入洛的那些将士们,也为羸弱了这么多年的大宋军队,而南征军人人默然,气势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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