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理学上,有个“五阶段”的理论,说的是在面对令人悲伤绝望的变故,尤其是死亡之时,人们要依次经历否认、愤怒、质疑或者讨价还价、抑郁或消沉,而后才能真正接受这个事实。

    暂且不论这个理论是否存疑,单说此时的林爵,就着实让杨璟真真切切目睹了这个过程,虽然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

    他也曾经听刑警队的同事们感慨过,废寝忘食查案子,出生入死追凶犯,夜以继日搞监视,这些都已经是家常便饭,真正让人难受的,其实是通知受害者家属,他们的亲人已经被杀了。

    家属们在短短时间之内的心理和行为变化,会将悲伤和绝望放大百倍,无论是撕心裂肺哭天抢地,还是一言不发默默落泪,都让人揪心酸楚。

    人都说破镜难重圆,便是重圆了也不再是原来的镜子,终究会有裂缝,但绝大部分人仍旧心怀善意,能够修复一段关系,也是人生最大的喜事之一。

    林爵一直以来对父亲有着极大的误解,一直认为父亲是个窝囊废,只懂得对自己的家人,对自己的儿女发狠,在官场上却浑浑噩噩毫无作为,为了面子上的清廉,不让子女享受他的官荫和庇护,以致于林爵与兄长等人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去摸爬滚打。

    但与杨璟来到矩州之后,他终于发现,原来父亲是个大英雄,而父亲那刻板到不近人情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柔软的爱子之心,即便他如今掌控矩州大权,成为了人人敬畏的刺史,却仍旧对林爵等人赶到亏欠。

    林爵因为杨璟的调和,终于与父亲冰释前嫌,而且还享受了短暂的天伦之乐,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当杨璟下山之后,问起这事儿,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更让他感受到父亲的慈爱与家庭的温暖。

    然而这才刚刚回到知州衙门,这名公人便送来了噩耗!

    “父亲是堂堂刺史,手控矩州宁西军,父亲早年征战沙场,晚年身体健朗,漫说受病暴毙,便是小伤小痛都未曾有过,又怎么可能会死!”

    “不可能的!你这该死的球囊在胡说八道!”魏潜还未回过神来,林爵已经一把抓住那公人的领子,如拎小鸡一般将他拎了起来,通红的双眼却已经被泪水给模糊了!

    那人也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抓住林爵的手,口中含含糊糊地告饶道:“大...大人...这...这是...这是真的...”

    “放你娘的狗屁!”林爵勃然大怒,眼看着就要将那人丢出去,此时却被杨璟抓住了手腕。

    见得杨璟轻轻摇头,林爵才无力地放开那名公人,满眼期待地朝杨璟问道:“大人...这些狗才在骗人,对不对?”

    杨璟也是心里难受,他对林文忠算是非常钦佩的,而且林文忠在整个西南大局之中占据着极其重要而关键的作用,林文忠好巧不巧,偏偏在白观音逃出总舵之后死了,这里头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内幕。

    而这些公差都是老手,如果没有确定,便是借给他们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胡口乱诌,更不敢贸然向魏潜禀报此事。

    从这一点来说,林文忠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不争事实了。

    心里虽然如此想着,但杨璟见得满眼期待的林爵,却又不忍开口,便朝他抚慰道。

    “林爵,你先冷静下来,咱们先过去看看吧...”

    林爵恍然大悟一般,抹了一把脸,笑着道:“对对对!咱们先去看看,你个狗才给我等着,看我回来打烂你的嘴!”

    林爵对那报信之人如此说着,便率先往外头走,杨璟等人赶忙跟了上去。

    这才刚走出知州衙门,林爵便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脚步也轻浮了,走到刺史府事,听得府邸不断传出嚎啕哭声,林爵终于停了下来。

    “大人,你们先进去吧...我...我歇一会儿...”

    杨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捏了捏他的肩膀,带着宗云等人走进了府邸,他的背影刚刚消失,林爵便蹲了下来,这个出生入死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暗察子,就这么蹲在自家府邸的门前,就像小时候调皮地在门板上刻了个乌龟,被父亲罚着不给进家门一样。

    往事历历在目,一幕幕闪现而过,林爵终于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泪水在地面上润开,就像早几日与父亲下棋之时,父亲手执的黑色棋子。

    杨璟相信林爵一定会振作起来,因为他当暗察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成为小档头,足以说明他的能力和心性。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暗察子这个行当,很容易让人变得更残酷,更无情,也更冷血。

    林爵与父亲林文忠重修关系不久,刚刚失而复得的东西,却又这么猝然失去了,任谁都无法接受。

    不过林爵应该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无论是只觉还是职业嗅觉,他应该很快就会回过神来,知晓林文忠肯定是被人害死的,他一定会找出真相,替林文忠报仇!

    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杨璟才放心将林爵留在了后头,与魏潜一道,来到了林文忠的房间。

    林文忠的老妻邹氏、长子林勋、儿媳、次子林官、尚未出阁的**林雀儿,此时就在房间里头,而府邸上下数十个佣人,都规规矩矩跪在了院子里头。

    林勋已经三十多岁,早年间也不知卖力读书,本以为能够凭借父亲的护荫,当个混吃等死的小官,纳几房美妾,从此逍遥快活地过日子。

    可没想到父亲却丢了一句话:“你爹我年少时想读书都没得读,给人放牛的时候在私塾窗外用竹枝儿在沙地上练字,直到今日仍旧被人笑话,叫我林竹枝,如今你有书却不读,那便去宁西军当个军汉吧。”

    林勋本以为是玩笑话,因为当天晚上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父亲虽然仍旧板着脸,但母亲却笑容满面,弟弟妹妹也开心地用饭,不算其乐融融,但也让人回味。

    没曾想翌日一早,他便被父亲从床上拎了起来,丢出了门外,母亲在一旁也是惊愕又恼怒,哭哭啼啼,却拗不过父亲那不怒自威的脸面,终究是丢给了他一个小包裹。

    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崽子会大洞,林勋也是个不服输的人,一气之下便投了宁西军去,这十几年下来,果然混出个人模狗样,如今已是知州衙门的兵马都监察,如果刨除了诸多因素,算是能与磨耿斗斗气了。

    他本想着活出个人样来,给老爹瞧一瞧,只是早几个月前,宁西军的指挥使被平调,即将离开之时,才向他吐露实情,早在他入伍那天,父亲林文忠就给了指挥使一句狠话:“别告诉别人林勋是我儿子,狠命操练他,希望有一天,别人见了我,会说我是林勋的父亲,而不是说林勋是我儿子...”

    虽然指挥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但林勋想起这些年受过的照顾,终于知道原来父亲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他。

    就在指挥使谈话的第二日,离家十七年的林勋,带着妻妾儿女,来到了刺史府邸,一家老小齐整整跪了下来,给林文忠磕了头,直到林文忠眼眶湿润地扶他起来,林勋才叫了一声:“爹。”

    至于弟弟林官,也是早几日才回到府邸的。

    林官的性子没有兄长林勋那么暴烈,有些阴柔,动不动就哭鼻子,林文忠经常笑言称,林官是捡回来养的,没有半点乃父之风,林官也只是委屈地回去偷偷哭了一场。

    不过林官是很怕林文忠发怒的,虽然努力读书,但终究没有中举,落第了几次之后,林文忠就对他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别笑话人了。”

    于是丢给了林官一贯大钱,将他赶出了家门。

    林官虽然读书不行,但心思敏感细腻,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心中自然有数,再者他性子温和,待人客气,又懂得体贴他人,那一贯钱很快就用来接济朋友,自己却温饱不济。

    后来得了一个朋友的帮助,在一家大户里头给人当开蒙的西席先生,倒也生活无忧,只是从不敢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从此往后也没再回过家里。

    那大户人家对这个性子温吞的西席先生也格外眷顾,家中千金更是芳心暗许,最终喜结连理,本想招林官入赘,但林官却如何都不答应,没法子,只好将女儿嫁给了林官。

    林官不想再见到父亲,便找了一对老夫老妻来扮演爹妈,总算是把亲事给办了。

    后来那大户外出做生意,中途遭到蛮兵勒索,不愿去财消灾,让人给杀了,那大户的儿子争夺遗产,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闹上了公堂,老夫人心灰意冷,便让林官和妻子,接管了老爷子生前最在意的一座酒楼,免得都败在了几个儿子手里。

    结果那些个弟兄又来闹事,林官和妻子不想让老夫人伤心,便偷偷拿出妻子的嫁妆,将那家酒楼给盘了下来。

    林官觉得愧对妻子,越发卖力做生意,这些年来顺风顺水,生意越发红火,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也只能顾到一家酒楼,所以一直没有开分店,那酒楼也就越做越大。

    那酒楼名唤望南风。

    杨璟和宗云在望南风宴请四方武林的豪侠们,将望南风的名声推向了巅峰,成为实打实的矩州第一楼。

    但那个儒生老掌柜却被殃及池鱼,没多久身子就不行了,临死前,老掌柜将林官找了过来,与他说了大半夜。

    第二天,林官便带着妻子,回家了。

    林官和妻子没有子嗣,虽然妻子常常自责,认为自己不能生育,想让林官纳妾,但林官却一直没有这样做。

    两人来到刺史府,林官给父亲林文忠磕了头,朝林文忠说的第一句话是:“爹,自打离家之后,儿子便没再哭过一回。”

    李文忠摸了摸他的头,欣慰地笑着道:“我都看着呢...”

    那一天,林官哭了,但却是幸福的泪水。

    今天,他没有哭,大哥林勋也没有哭,娘亲与兄嫂、妻子,都哭成了泪人,林官和兄长却跪在父亲的尸体前,捏着拳头,就像蹲在府门外的林爵一样。

    虎父无犬子,大抵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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