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等人刚刚进入稷下酒肆,就看见论战台上站着一人,此人已过不惑之年,一袭青衫,相貌堂堂。

    “咦,这不是名士方攸么?”

    陈旭看见此人,不由轻声低呼了起来。

    方攸虽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也是一个名士,而且在太学传统分院担任导师,影响力比较大。

    一般来讲,像方攸这样有身份、有名望之人,并不会在论战台上与他人唇枪舌战。

    就连陈旭也没想到,方攸此次会在台上慷慨陈词。

    也怪不得,今日会有如此多人聚集在稷下酒肆了,单单是方攸这个名士,就有很大的号召力。

    “儒之名盖出于需。”

    “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知礼仪,晓仁义,互敬互信,微言大义,重义轻利,格物致知。”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叙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

    方攸昂然站在高台之上,一开始就概述了儒家的出处、主张思想。

    虽然只有寥寥数句,却也可以看出,此人对于儒家理解极其深刻。

    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大汉儒学就开始昌盛,哪怕这些年来关中文学兴起,思想碰撞,也无法掩饰儒家独大的局面。

    纵然是如今的稷下酒肆之内,仍旧有许多尊崇儒家的士子,他们听见方攸之言,当即脸色肃然,而后大声叫好。

    方攸却是宠辱不惊,仍旧挥洒自如,侃侃而谈。

    “人间有大爱,天地有大仁。”

    “尊崇长辈,孝敬父母;为官清廉,躬身爱民;人有自知,恪尽本分,以上种种,皆为仁义。”

    “众人之间,因敬而信,因仁而大爱天下,忘却私我。”

    “如此,则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若为人子,则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说到这里,方攸却是停顿了一下。

    稷下酒肆亦是鸦雀无声,许多儒士看向方攸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崇敬之色。

    儒家有许多主张,其中根本却是仁、义、孝、礼、智、信。

    虽说这个时代儒学昌盛,可仍旧有许多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许多经学亦是感觉浑浑噩噩。

    今日方攸寥寥数语,却不停阐述着儒家思想,使得许多人听得如痴如醉。

    环顾众人一眼,方攸正色道:“所谓孝道,并非单纯指赡养父母。”

    “孔圣人有云: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於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与父母相处,若不能敬之,与养狗养马有何区别?以诚待之,以心爱之,尊之敬之,不违长命,方为孝道。”

    听见方攸如此情深意切的阐述,稷下酒肆之中,许多儒士当即脸色一肃,也不喧哗出声,只是躬身向台上行礼。

    方攸停顿了一下,待众人安静下来以后,再次开口说道:“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时光轮转,万物兴衰不可估量也,唯有过往史料,以为定数。”

    “不通史料,则无历史,若无历史,便无文明;我辈当谨遵圣人之言,编修史料,述而不作,实事求是。”

    方攸阐述的这条理论,也是孔子的一种治学方式。

    那就是在编修史料的时候,要‘述而不作’,免得因为个人情感因素,而误导后人。

    也正是这个思想的出现,才使得许多朝代的史官,哪怕被皇帝压迫,仍旧敢于实事求是。

    甚至于,有些朝代因为皇帝想要美化自己,接连处死几个史官,都未能得偿所愿。

    这一条信义,也就让很多史官‘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绝对不能‘兰艾相杂,朱紫不分’。

    哪怕把屠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史官也坚持要说真话,不说假话。

    不得不说,这种史官无疑是为人所敬佩,而这些史官的出现,与儒家主张的思想分不开关系。

    帝王和史官,一个要‘自称我长’、‘掩恶扬善’,一个要‘直书其事,不掩其瑕’。

    一个要‘文过饰非’;一个要‘君举必书’;一个要为自己树碑立传,一个要对后人‘申以劝诫’。

    两种目的,两个标准,南辕北辙,形成两种力量的尖锐矛盾和较量。

    较量的结果,常常是权力压倒亢直者,屠刀强过笔杆子。在封建君主统治下,史官们却是屡遭厄难。

    饶是如此,仍既有许多史官前扑后继,为后人留下了一段真实的历史。

    起初,史官会跟随在皇帝左右,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皇帝本人却没有资格查阅史官的记载,更是无权干预史官。

    这种制度,很大程度上也就保护了史官的安全,史官所记载的史料,可信度也非常大。

    然而,这种制度在唐朝李世民时期,却被打破了。

    至此以后,帝王阅著并非罕见之事,却使得历史逐渐朝着扭曲的方向发展,后人所知道的历史,许多也被粉饰过。

    从那以后,史官被逼迫者越来越多,纵然有些人秉承儒家思想,秉笔直言,终究还是有人屈服了。

    方攸不停阐述着儒家思想,哪怕是许多仰慕其他学说的士子,此时也也听得如痴如醉。

    就连台下的陈旭,亦是暗暗点头。

    虽说后世经过五四运动以后,儒学彻底没落,甚至很多儒家思想都被人们所摒弃,认为这是妨碍文明发展的糟粕。

    然而,儒家能够在华夏延续那么多年,而且孕育出了如此灿烂辉煌的文明,又岂会真的毫无用处?

    陈旭来自后世,思想本就十分开放,能够包容任何一家学说。儒家许多方面的主张,陈旭认为都有很大价值。

    方攸站在论战台上,面对众人敬仰的目光,仍旧脸色平和。

    忽然之间,他话锋一转,开始宣扬起了儒家的治国之道。

    方攸前面讲诉的东西,虽然也是儒家思想,却只是一些衍生品,儒家真正与其他学说激烈争斗的原因,还是因为治国之道。

    这个时候的方攸,一改前面的风淡云轻,眼神变得锐利了许多。

    “孟子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王当政,当施之以仁,百姓为贵,君若不爱民,民何以忠君之事?”

    “君王以仁政,百姓自归心,天下大同有望矣。”

    方攸慷慨陈词,阐述儒家仁政、爱民的思想,许多儒士更是轰然叫好,出言附和。

    待众人平静下来,方攸再次说道:“荀子曰: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

    方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朝无诤臣,则不知过也;国无达士,则不闻善也。”

    “吾辈儒士,当忠君爱国,倡导孝义。然而,若道与忠有冲突,义与孝有矛盾,我们虽然推崇忠孝,却更爱真理!”

    听到这里,陈旭却是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盯着方攸。方攸的一句话,让陈旭想起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

    当亚里士多德,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哲学体系,否定了许多他老师的观点以后,很多人都对亚里士多德指指点点。

    亚里士多德却是坦坦荡荡,对着众人说道:“我爱我的老师,但我更爱真理。”

    这一句话,虽然与方攸之言有所不同,其中意思却是一样。

    本来依照后世的影响,陈旭觉得儒家思想乃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种极其霸道的集权思想,完全是腐化民智,是君王统治百姓的畸形产物。

    可今日方攸的一番话,却让陈旭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无论是孟子‘民为贵’的思想,还是荀子‘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这种追求真理,追求义的思想,都绝对值得人敬佩。

    “如此开明的思想,真的是被许多后人所诟病的儒家么?”

    这一刻,陈旭有些迷茫了。

    如果儒家思想,真是按照方攸所言这般,那么这种思想绝对是华夏民族的精粹,而不是什么糟粕。

    其实陈旭有所不知,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种说法,完全是后世之人曲解儒家思想罢了。

    这些话,根本没有出现在儒家理论之内,而是由孔子的一番言论演变而成。

    原文乃是: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

    乍一看来,这句话也的确是要求臣子忠于君主,然而前提却是君主以礼待臣子。

    孔子把‘君使臣以礼’放在最前面,言下之意也就是:君若使臣不以礼,则臣事君不以忠。

    君臣之道乃相辅相成,不可能是臣子单方面付出忠诚,而君王却没有给臣子应有的尊重。

    不仅是孔子,孟子也有这种思想。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以上的那句话,正是出自孟子之口。

    事实上,汉代名士以及武将,几乎也都秉承了这种思想,这种精神也一直在汉代蔓延。

    如果君主厚待臣子,而臣子却背叛君主的话,此人必会遭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与之相反,如果君主寡待臣子,臣子为此转投他人,却根本没有人会说些什么,反而会称赞此人有眼光。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也就是这个道理。

    许多臣子,也会因为君主的知遇之恩,而献上自己所有,就如同诸葛亮、郭嘉那般,死而无憾。

    不得不说,汉代的一切一切,都没有摆脱儒家思想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很多都是正面的。

    哪怕来自于后世的陈旭,接触到这种思想以后,也会感觉震撼与折服。

    可是孔孟的思想,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停被人改变。

    到了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董仲舒就在孔子的思想上,做了些许改变: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董仲舒的所作所为,乃是为了稳固皇权。

    饶是如此,也没有做得太过分,只是在道德上约束臣子。

    董仲舒的说法: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

    另一种说法乃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后面一种说法,完全是歪曲了儒家学说,遍观儒学经典,都查不到有过这句话。

    当然,陈旭对于儒家学说并不十分了解,所以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只不过方攸所阐述的儒家思想,却让陈旭感觉耳目一新。

    也让陈旭本人,对于儒家有了更为客观的认识。

    深吸了一口气,陈旭转头对司马朗说道:“今日听闻仲籍先生一番话,胜读十年书啊。”

    仲籍乃是方攸表字,陈旭口中的仲籍先生,自然就是论战台上的方攸了。

    司马朗亦是正色道:“仲籍在儒学上的造诣,也算得上是非常之高了,能够说出这么一番言论,亦难能可贵。”

    说到这里,司马朗看了陈旭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陈旭看出司马朗有话要说,当即道:“伯达有话但说无妨。”

    司马朗沉吟半晌,却是说道:“我观主公往日举动,好似对于儒家并不十分推崇,其实儒家许多思想,都乃世间精粹。”

    陈旭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以前是我太过偏激了,儒家既有精粹,关中自然要使用此法。”

    “只不过,相比起一家独大,我更愿百家争鸣,思想碰撞。”

    “不然的话,当一种思想统治一个国度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思想总有僵化、变质的时候。”

    “唯有不停竞争,各种思想才能更加完善,儒家虽好,却不能一家独大。”

    司马朗张了张嘴巴,可是看到陈旭脸上的坚定之色,却也没有继续开口。

    而此时,方攸的言论已经进入了高潮。

    他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主公若尊崇儒家,推广仁政,使得百姓归心,则天下必定!”

    “采!”

    稷下酒肆里面,许多儒士情绪激昂,站起身来大声叫好,很多人甚至袒胸露乳,尽显狂士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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