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下了车,沿着长长的山路向上走,一边走一边叹气。“得让邓国斌来一趟,装个滑轮,直接把我的车拉到山顶。这要是下了雪,一步一滑的,把我摔着可怎么办。”

    梁铭按着剑,跟着东方朔后面,眼神警惕地四处观望。东方朔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发现了什么?”

    “乌孙人的警戒加强了。”

    东方朔轻笑一声,充满轻蔑。“猎骄靡被吓破了胆,却不肯服输,加强警戒只会暴露他的软弱。坐拥精骑十万又如何,懦夫就是懦夫,遇到强手,只能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敢出击。”

    梁铭也笑了。“那是,冠军侯一战定南山,西域各国恐怕都被吓破了胆,猎骄靡有些紧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先生,冠军侯什么时候会来天山?”

    “会来的,不过暂时还得等一等。”东方朔笑道:“所以我还要费点口舌,和猎骄靡周旋一番。”

    两人有说有笑,沿着蜿蜒的山路上行,一路遇到的乌孙士卒都毕恭毕敬的向他们行礼,眼神中全是无法掩饰的敬畏。两人闲庭信步,仿佛回家一般。来迎接的乌孙官吏拱着手跟在后面,仿佛是他们的随从。

    来到城前,猎骄靡带几个随从站在路边,一看到东方朔就小步急行,来到东方朔面前。“东方先生,一路辛苦。”

    “还好,还好。”东方朔搓搓手。“就是有点冷,看这样子,是要下雪了吧?”

    “应该快了。”猎骄靡露出轻松的笑容。“山里就这样,雪下得早,有时候**月份就下雪了,封山半年,要到来年初夏才会化尽,的确不太方便,比不得中原。”

    “封山半年,虽然寂寞,却也安全。”东方朔笑道:“就算是神,也不会在下雪天行军作战,是吧?”

    “那是,那是。”猎骄靡笑得更加开心。他知道东方朔来干什么,在此之前,他已经接到了消息,天狼一战而亡,南山诸国被梁啸控制已经是定局。梁啸会不会提兵北上,他没把握,但是考虑到季节因素,估计可能性不大。正如东方朔所说,一旦大雪封山,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

    如此说来,他又可以有大半年的时间慢慢考虑。

    “唉,除了梁啸那个疯子,我还真没见过谁在大雪天行军的。”东方朔摇摇头,示意梁铭将天狼的首级拿下来,递给猎骄靡。“天狼的首级,该看的都看过了,昆莫是最后一个,留着收藏吧。他夺走了你的地弓,你一定恨他。”

    猎骄靡的脸颊一阵抽搐,手也跟着发起抖来。倒不是因为天狼就是乌单,而是因为东方朔那句看似随意,实则威胁意味十足的警告。

    梁啸是疯子,谁都不会在大雪天行军作战,但是梁啸会。当年他冒着大雪行军,愣是追上乌单,一战将乌单的老本打得精光,乌单本人也因此重伤。现在,乌单的首级就在他面前,汉人显然也知道他是谁,这其中的意思还不明白吗?

    梁啸会来攻击赤谷城?

    虽然从理性上分析觉得不可能,可是猎骄靡还是不敢大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梁啸又发疯了呢?到时候赤谷城如果一点准备也没有,说不定就真的被他偷袭成功。

    还得加强戒备,预防万一。猎骄靡心中暗自决定,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

    “先生请,先生请。酒席已经备好,请先生小饮几杯,去去寒气。”

    “好啊,好啊。”东方朔满意的搓搓手,食指大动。

    进了城,来到王宫,阿瑞堪在几个侍女的陪伴下,站在台阶上迎接。猎骄靡将天狼的首级交给她,特意看了她一眼。“天狼的首级,小心收着。”

    阿瑞堪一怔,泪水盈眶。她抱着木匣,心中酸楚,却不敢放声大哭。东方朔看在眼中,笑笑。“阏氏怎么了?听说天狼原本是匈奴人,莫非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认识。”阿瑞堪连忙掩饰道:“只是他盗走了地弓,如今虽然被冠军侯杀了,地弓却回不来了。先生,能不能请你和冠军侯商量一下,将地弓还给我们?”

    “可以啊。”东方朔一口答应。“不过,你们留着天弓和地弓有什么用,有人能拉得开吗?”

    猎骄靡和阿瑞堪顿时语塞。

    “如果有人拉得开,那留着也许有点用。西域诸国都崇尚勇士,一个能开地弓的天狼都能征服南山,如果你们有人能开天弓,说不定也能一统西域。可若是没有这样的勇士,留着天弓、地弓就是给自己惹祸。你们没听说过吗,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猎骄靡脸色尴尬,和阿瑞堪交换了一个眼神,唯唯喏喏,却不接东方朔的话头。只是热情地邀请东方朔入席。东方朔见状,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要的是不停的敲打猎骄靡,却没指望凭一两句话就让猎骄靡低头。如果这么简单的话,他早就把猎骄靡搞定了。

    三人觥筹交错,几杯酒下肚,刚才的尴尬就化为无形。猎骄靡原本是想和东方朔好好聊聊,梁啸平定了南山,将来怎么对付他,这件事迟早要谈的。可是他被东方朔那几句话说得心神大乱,底气全无,想和东方朔谈谈条件的心也就淡了。他心情郁闷,又一次中途离席,检查防务去了。

    阿瑞堪也没什么心情,勉强陪着东方朔喝了几杯酒,命侍女们好好招呼东方朔,就想起身告退。

    东方朔摆摆手,示意阿瑞堪留步。阿瑞堪眉头微皱。她刚刚接到了乌单的首级,的确没什么心情和东方朔**。不管怎么说,东方朔和梁啸都是一伙的,和其他人相比,他还是梁啸的门客,更加亲近。

    “天狼就是乌单吧?”东方朔开门见山。

    “你说什么?”阿瑞堪脸色大变。

    “好了,别装了,我知道,你也知道,梁啸知道,猎骄靡也知道。天狼就是乌单,地弓不是他盗走的,而是你们给的。天狼能控制南山,少不了你们乌孙人的帮助。”

    阿瑞堪站在那里,藏在袖子里的手握得紧紧的,指甲刺进掌心,钻心的疼。她却不敢大意,这个秘密藏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瞒过汉人。

    “我知道乌单是你的弟弟,你现在如果没心情理我,我也能接受。你可以先去哭一会儿,冷静下来再说,反正我要这儿住两天。”

    “你究竟想说什么?”阿瑞堪声音发颤,眼神中露出几分凶狠。

    “杀乌单,是迫不得已。不杀他,南山不平。梁君侯已经将他的身体妥善安葬,并给他立了碑。首级传视诸国,最后一站是乌孙,也是方便将他的首级留给你。你好好安葬他。虽然他最后败了,这份毅力和勇气却值得敬佩。”

    东方朔举起酒杯,既像是敬阿瑞堪,又像是敬乌单。“敬勇士。”

    阿瑞堪忍了半天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她重新坐了下来,抱着乌单的首级,泣不成声。

    东方朔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直到阿瑞堪哭声渐止,他才说道:“你恨梁啸吗?”

    阿瑞堪摇摇头。“不恨。虽然我父亲和两个弟弟都死在他手上,浑邪部也毁在他手上,但是我不恨他。他在战场上取胜,而且胜得光明正大,是个真正的勇士。我的父亲和弟弟能死在他手上,不会被人耻笑。”

    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却又坚定无比。“我只遗憾自己不通武艺,否则,我会亲自向他挑战,为父亲和弟弟报仇。”

    “我想他会欣然接受。”东方朔再次举起酒杯。“敬勇士。”

    “敬勇士。”阿瑞堪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不怕挑战,但是我们并不好战,我们更愿意结交朋友。”东方朔站了起来,走到阿瑞堪身后,双手轻轻按在阿瑞堪的肩上。“我们同样崇尚勇士,但崇尚勇士的原因却不同。你们的勇士喜欢掠夺弱者,我们的勇士则保护弱者。”

    阿瑞堪低下头。“你是想让我劝猎骄靡向大汉称臣纳贡吗?”

    “不,猎骄靡的生死,我并不关心。他是乌孙的昆莫,他有权自己做出选择。我关心的是你。你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弟弟,又失去了母族部落,我不希望你再失去丈夫,甚至还会失去孩子。覆巢之下,可没有几颗蛋能够幸存。”

    阿瑞堪沉默不语。这样的事草原上天天都在发生。一个部落战败,男女老少都会成为奴隶,被杀掉也是很正常的事,浑邪部的现状就是例子。如果乌孙亡国,她这个阏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和普通的女奴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就说这些。”东方朔拍拍阿瑞堪的肩膀。“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如果觉得猎骄靡比你的父王更厉害,比天狼更厉害,那你就支持他,全力一战。如果觉得他没有这本事,你也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途。我会在这儿呆两天,尽可能的说服猎骄靡。两天之后,我会离开。”

    阿瑞堪点了点头。“好,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夜晚,寢宫。

    数十根巨大的牛油烛照得宫殿内纤毫毕现,浓烈的腥味薰得阿瑞堪直皱眉,可是猎骄靡却还是不肯撤下一枝。他站在巨大的牛皮地图前,一动不动的站了很久。

    阿瑞堪坐在厚厚的皮褥子上,衣襟半掩。一个赤身**的女奴跪在她身边,为她捏肩捶背。她看着猎骄靡,眼神失落,还有几分鄙视。

    自从东方朔来了之后,猎骄靡就心神不定,连床事都半途而废,爬起来看赤谷城的防务图,似乎汉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赤谷城外。

    他已经被汉军吓坏了胆。阿瑞堪心中悲哀。他不仅不能和父王相比,不能和弟弟乌单相比,就是连弟弟狐鹿姑都比他强上三分。狐鹿姑毕竟有勇气和梁啸对阵,可是猎骄靡一听到梁啸的名字就阵脚大乱。

    阿瑞堪想了起来,到目前为止,猎骄靡还没有和汉军正面交锋一次。

    这样的人,能战胜梁啸吗?阿瑞堪觉得简直是个笑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猎骄靡转过身来,盘腿坐在阿瑞堪面前。他低着头,盯着阿瑞堪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懦弱,不配做乌孙之王?”

    阿瑞堪抬起眼皮,迎着猎骄靡的目光。“你觉得呢?”

    猎骄靡无声地笑了,让女奴拿来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阿瑞堪。“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不如你的父王,不如乌单,可是你别忘了,你的父王死了,乌单也死了,可是我还活着。”

    “那不过因为梁啸还没有来,等他来了,你一样会死。”

    “谁都会死,可是我至少不会像你的父王和弟弟那样死。”猎骄靡抬手,示意阿瑞堪稍安勿躁。“你别先急着反驳,我这么说,并不是看不起你的父王和乌单,而是我比他们更清楚汉人的狡诈。我想了很久,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阿瑞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人们都说,你父王率领四千精骑追杀梁啸,最后却梁啸十余人斩下了头颅。可是有几个人去当年的战场看过?你去过吗,没有,我去过。”

    “你去过?”

    “是的,我去过。”猎骄靡无声地笑了起来。“你父亲虽然有四千骑,可是最后接战时,他身边只有几十人,比梁啸多不了多少,而且还被梁啸诱上了山。和汉人上山步战,你父王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即使如此,他还是差点杀死梁啸。”

    阿瑞堪端着酒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她还是第一次听猎骄靡讲这些事。

    “再说乌单。”猎骄靡灌了一大口酒。“他为什么不在若羌等着梁啸,却不远千里的赶去和梁啸交战?两军作战,却要逞匹夫之勇,与梁啸阵前决斗。他以为他是谁?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带上那么多人,等上那么久,他应该在梁啸刚来的时候,就去与梁啸决斗。”

    “你知道吗,他们都死得其所,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优势,落入了梁啸的圈套。”猎骄靡一拍大腿,笑出声来。“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等梁啸来攻城。阿留苏攻过赤谷城,现在我想看看梁啸有什么办法拿下我的赤谷城。他想把我诱出去?嘿嘿,想都别想。东方朔想诈我,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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