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出狱了,长安为之沸腾。

    能活着从廷尉寺出来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是天子亲自到廷尉寺迎出来的。窦婴这个老游侠一下子焕发了青春,成了长安城的名流,每天上门拜访的人数不胜数。因为窦婴尚在病中,不便见客,绝大多数客人只是留下贺礼和名字就走,甚至很多人连名字都不留下。

    来访宾客中,不仅有豪门显贵,也有知名游侠,唯独少了一个人:冠军侯梁啸。

    虽然知道梁啸在宫中求战的人不多,但是梁啸大闹廷尉寺,为窦婴鸣不平的事却是无人不知。人们很自然的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了一起,认为他们是同声相应的忘年交。窦婴出狱,他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梁啸,第一个赶来探望他的人也应该是梁啸。

    可是梁啸一直没有露面。不仅如此,冠军侯府大门紧闭,谁也不见。几个自高奋勇,准备上门教教梁啸怎么做人的游士都吃了闭门羹,连梁啸的面都没见着。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对梁啸的做派大为不满,甚至有人觉得梁啸是自高声阶,要等窦婴上门致谢。这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梁啸身为后辈,如此自矜,多少与游侠施恩不图报的原则不合。

    游士出自儒,游侠出自墨,一文一武,原本都有些互相看不起,不过在舍身取义,言义不言利这个标准上,双方的原则是一样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份内的事,施恩图报却为人所厌,至于薄施厚取,更是真正的游侠都不屑为之的下作事。

    梁啸的反应显然违背了这些准则,之前给人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减了不少。

    就在此时,梁啸又做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他露白上书,弹劾窦婴行事孟浪,举止轻率,交通诸侯,对河间王刘德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蒙恩出狱,不知闭门思过,反而日招游士,自鸣得意。

    露白上书,就是公开发表奏疏内容。有淮南王新办的印书作坊,梁啸将奏疏复印了一千份,派人在全城张贴。他出身草根,文字水平差,奏疏也是大白化,却正好符合了游侠们整体文化水平比较低的特点,一看就懂。即使不识字,听人读一遍,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梁啸对窦婴的弹劾在短短的时间内就传遍整个长安城,成了无数人的谈资。在无数次的口耳相传之后,有八个字也在游侠中取得了高度赞同。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游侠儿之所以能成为汉代的一道风景,是因为有坚实的民意基础。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概莫能外。甚至天子本人也有做游侠的冲动,他干的那些事其实和冲动的游侠差不了太多。只不过他手中有权,所以为害亦大。

    未必人人都有能力做游侠,但是人人都有为侠之心,哪怕是女子也常有豪爽之气,这就是汉人的精神面貌的主流。也正因为如此,汉人才能做出那么多后人看起来很**的事。

    梁啸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下子戳中了无数人的g点,也获得了很多人不自觉的认同,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依然慕游侠之行的人。比如郑当时,比如窦婴本人。

    原来游侠不仅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还可以做大事,甚至可以提升到为国为民的境界。

    ——

    “什么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天子抖着手中的传单,眉毛微挑,平添了几分浑不吝。

    “大概和商鞅的抑私斗、尚公斗差不多吧。”徐乐笑道:“游侠们好勇斗狠,聚在长安,左右内史都很头疼。鼓动他们从军,为国征战,的确是一个好办法。陈窦子弟出征,带走了数百游侠儿,长安的治安状况都好了很多。”

    “可是他们现在又要回来啦。”天子苦恼不已。“魏其侯做了一辈子游侠,终究还只是一个豪侠,离大侠还有一段距离。不得不说,在眼界上,他的确应该向梁啸多讨教。”

    “陛下,所以说,冠军侯这八个字提得及时。那些从征的游侠儿不少有人了爵位,最不济的也会受赏,如果不让他们有更高的目标,重新在街头厮混,只怕会闹出大事。”

    天子点点头,长叹一声:“是啊,这些好战之徒,如果不能好好管教,不闯祸才是怪事。可是,谁能管得住他们?”

    “陛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徐乐指了指天子手中的传单。“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梁啸?”天子哑然失笑。“算了吧,他闹起事来,比谁都出格。他还管别人?”

    “陛下,梁啸闹起事来虽然出格,但是他识大体,知是非,与普通游侠儿不同,堪称大侠。”

    天子眼神闪烁,仔细想了想,觉得徐乐说得有理。梁啸虽然奇谈怪论颇多,但是在关键时刻,他常常是帮他解决问题,而不是找麻烦的那个。别的不说,梁啸本人就几乎不参与游侠儿们的聚会,他也不喜欢招揽门客,唯一的门客东方朔现在还在西域。

    天子想了想。“他太年轻了,恐怕不能服众。”他低下头,又看了看传单。“看看窦婴有什么反应,如果他能有所触动,真正做个为国为民的大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徐乐没有再说,退了下去。

    ——

    窦婴躺在床上,听儿子读完了传单,长叹一声:“是我老糊涂了。河间王自杀,置天子于尴尬之地,我的确有责任。本该早日请罪,却还要梁伯鸣来提醒我,真是不该。”

    窦婴久经官场,梁啸一提醒,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出狱了。不是天子恩宠他,是天子面对的压力太大,不得不做出让步。如果他不能很好的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很难说什么时候会再进廷尉寺。

    他立刻上书天子请罪,详细叙述了自己与河间王会谈的经过,但主动揽过了河间王自杀的所有责任。这些内容,天子其实早就知道,但是由窦婴自己上书,和廷尉寺以供状的方式上呈,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到窦婴的上书,天子松了一口气,随即也做出批示。

    一方面,他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指出窦婴私会河间王的确不应该,但同时他又宣布窦婴所说的内容并无违法之处。方式欠妥当,但出发点却是好的,颇有大侠之风。

    另一方面,他又宣布,河间王自杀既与他的性格有关,也与廷尉寺恶名在外有关。河间王是担心自己受辱,这才选择了一个让人很悲伤的方式离开人世。为此,他宣布对廷尉寺进行整顿,重新遴选廷尉人选,并请诸侯王推荐合适的人选。

    为了尽快消除影响,天子学梁啸采用了公布诏书的办法,命司马相如修改了文稿之后,送到印书坊,请淮南王将窦婴的上书和朝廷的诏书一并印行。

    早在梁啸来印传单的时候,淮南王就知道了这里面的玄机。看到诏书,他二话不说,立刻命人排版付印,第二天就将一千份传单交给了天子。与此同时,他还主动承担起了向诸侯王解释的责任。

    见窦婴揽过责任,天子转而将责任推到刘德自己身上,淮南王又在一旁敲边鼓,诸侯王虽然有心闹事,但群龙无首,也只得偃旗息鼓,不情不愿的接受了天子的结论。

    天子下诏,为刘德举行大丧,并破例允许刘德不回封地,陪葬阳陵,与先帝做伴。根据他的生平,谥曰献。除了让刘德的长子刘不周继承王位,还封次子刘明等三人为侯。

    刘德风光大葬的同时,廷尉寺的整顿也紧锣密鼓的展开,前廷尉翟公、廷尉掾张汤等人下狱,相关人员一并关押,听候审讯。

    消息传出,丞相田蚡急了。张汤是他丞相府出来的人,而且对他的兄长周阳侯田胜有恩。张汤去廷尉寺,也是他伸出去的一只手,如今眼看着要被天子打折,他岂能坐视不理。

    田蚡打算入宫,请王太后出面制止,却被籍福拦住了。

    “君侯,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陛下要给诸王一个解释。张汤不死,诸王不服,天子如何脱困?”

    田蚡一蹦三尺高,连脖子疼都顾不上了。“天子要找替死鬼,为什么不找窦婴那个老匹夫,非要找张汤?还有梁啸那个混蛋,当初整治江都王的时候,张汤可是出了大力,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了,还要置张汤于死地?”

    籍福连连摇头。“君侯,梁啸又怎么会在意张汤,他在意的是朝廷的法治。”

    田蚡愣住了,惊疑不定,追问道:“你是说,梁啸反对的是朝廷法治?”

    籍福点点头,眼神中有些无奈。身为丞相,田蚡居然到现在才醒悟过来,实在不怎么称职。“君侯,梁啸是武人,以军功封侯,前有韩信、彭越诸王,后有周勃父子,他本人又多次受到天子猜忌,岂能不担心重蹈覆辙。得意时,掌百万兵,追亡逐北,战无不胜。失意时,一力士可缚之,一小吏可辱之,他岂能甘心?”

    田蚡笑了起来。他越想越开心,连连摇头,连脖子疼都不知不觉的好了。“这么说,这一次只能算张汤倒霉了。不过他不用担心,这个仇,天子迟早会为他报的。”

    “君侯所言甚是,天子性强,眼下迫于形式,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无以面对凯旋将士,无以面对诸侯王。等征伐事了,大河治毕,而功臣声势复大,天子必然重用文法吏,一一摧拔之。届时,张汤辈可大行于世。”

    “那我该怎么办?”田蚡眼珠一转。“要为张汤鸣不平吗?”

    “不可。张汤死有余辜。”

    “为什么这么说?”

    “他对魏其侯动了大刑,却没能拿到天子所需的口供。若非如此,天子又何必让步,受制于人?君侯若要施恩,安顿他的家人即可,却不必强出头,令天子为难。想必张汤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君侯的。”

    田蚡眉毛耸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

    ——

    窦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门。他伤势未愈,几步路就走得他满头是汗。

    梁啸匆匆赶来,看到窦婴这副辛苦的模样,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住。“窦公,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事,让人来叫一声就是了。”

    “我真要派人来叫,你会去吗?”窦婴扶着梁啸的手臂,喘了两口气。“河间王的事已了,出征将士的封赏也快定了,你还是不肯上朝,究竟是为什么?”

    梁啸斜睨了窦婴一眼,将他扶到堂上坐下,命人上茶。“窦公,你为了这件事,受了苦,也算是功过来相抵了。我在天子面前失礼,现在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置,天子连一句责备都没有,你觉得正常吗?”

    窦婴抚着胡须。“你担心天子记恨你?想多了吧。天子虽然有时候意气用事,但大是大非还是分得清的。况且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的责任,与你无关。”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你的责任了。”梁啸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扶手。“天子早就说我在布局,现在被你这么一搞,藏也藏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上。窦公,我最担心的其实不是天子,而是你。说句不太恭敬的话,你去找河间王,实在失策得狠啊。”

    “我知道不妥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如此,你又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机会?”窦婴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得。“宗室,功臣,同时发力,即使是天子也不得不斟酌斟酌。伯鸣,你思虑深远,我很佩服,不过,考虑得太多,未免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梁啸盯着窦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听窦婴这口气,挨了张汤一顿揍,还没长记性啊。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在廷尉狱里也没闲着,想了很多。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想通,直到你露布上书,我才真正明白你的用意。伯鸣,你虽然对儒家多有臧否,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其实也是儒家之徒。否则的话,你也不会对《论语》好么熟悉,信手拈来了。”

    梁啸啼笑皆非。我怎么成了儒者?我经常引用《论语》,是因为我真正读过的古书只有《论语》,其他的都一窍不通。我跟你说资本论,你听得懂吗?

    “嗯咳,这个……学问的事,我们以后再讨论。你既然说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你说说看,我究竟在想什么?”

    “你是怕。”窦婴微微一笑。“你想驰聘沙场,征战天下,却又怕功高震主,步韩信、周亚夫后尘。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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