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在庐山住得正舒服,岂肯到长安去受罪,更不愿意到水灾现场去。倒不是说他没有奉献意识,而是他觉得莫名其妙。干得再好又有什么用?一句话不动听,立刻赶出长安,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况且当初之所以被赶出长安,不就是因为黄河决口的事么。这时候出现在天子面前,岂不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以天子那种为了面子可以不顾一切的德性,他会接受这样的建议?

    所以,他觉得窦婴是老糊涂了,否则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刘陵却觉得未必。梁啸问他为什么,她也不说,只是笑,笑得很神秘。

    八月末,天子诏书送到了庐山,没有刘陵说笑的玉环,只是问梁啸病情好些了没有,没说什么朝政,却说了一些闲话,诸如最近劳累过度,身体不佳之类的家常里短。

    梁啸看完诏书,有些懵。这是唱哪一出,打友情牌么?拜托,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就没什么情份可言了好么。这时候套近乎了,赶我出长安,让馆陶长公主来低价收购我的产业时,你干什么去了?

    “去么?”刘陵瞟着梁啸,似笑非笑。

    “呃——你说呢?”梁啸把皮球又踢给了刘陵。

    “从诏书的内容来看,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毕竟天子也没有明说要召你回京。你若是真不想去,写一封回书,谢一下恩,也就完了。不过……”刘陵迟疑了片刻:“从长远计,我建议你去。”

    “为什么?”

    “你如果真想退隐,那自然无需再去长安周旋。可是你若想办成大事,就不可能长期脱离朝廷。位移势异,借势而行,才能势如破竹。伤心的人容易劝服,受难的人容易感恩,如今天子焦头烂额,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去,什么时候去?”

    梁啸没有说话,他来回走了两步。“可是,治河的事,我也不在行,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未必要你去治河,你看天子的诏书里根本没提治河的事。只要你出现在天子面前,就是对天子的支持。更何况你对治河也不是完全不懂,具体的细节有待研究,但是论眼界之高,又有谁能超过你?”

    “可是……我好容易脱离长安,不再让你们为质,又怎么能再入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陵走了过来。“况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留质长安的。”

    梁啸点点头。留质长安是针对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而言,普通官员是没有这个要求的。像徐乐、主父偃等侍卫近臣就没有这样的要求,他如果不在边疆做太守,不统兵出征,也没有强制留质的规定。

    “魏其侯老了,他只能利用他的威望摇旗呐鼓,左右舆情。具体的事务,还需要年富力强的人来承担。如果让魏其侯去做,恐怕他的身体也吃不消。我难道愿意看着田蚡这样的人占据高位?”

    梁啸看看刘陵,点了点头。“好吧,我去就是了。不过,你不能走,这里一堆事刚刚起步,没有你处理可不行。”

    刘陵笑了。“你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

    ——

    九月初,梁啸带着百余骑,星夜兼程,赶往长安。

    长安的冠军侯邸还保留着,奴婢们也都在。得知冠军侯又要回来了,他们都非常激动,提前把府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恭候梁啸入府。

    梁啸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对下人向来爱惜,自不用说。梁媌出身卑贱,吃过苦,也能体谅下人的难处,一向并不苛责,即使是出身富贵的刘陵也不像那些骄纵之人。在冠军侯府做事向来是件美差,这是长安人都知道的事。

    梁啸进了府,走进后院,看着整洁干净,却多少有些空旷的府第,一时感慨良多。

    好在没让他感慨太长时间,窦婴和董仲舒就连袂来访,紧接着,陈氏兄弟也来了,吵着要给梁啸接风洗尘。梁啸不好推辞,只得应了。家里虽然奴婢齐全,但是荼花儿等人都没来,妻妾中又只有月亮同行,梁啸本来以为会比较麻烦,不料月亮再一次表现出了超出梁啸想象的能力。她到厨房去看了一眼,查点了现有的食材,又安排人紧急去市中采买,时间不长,就安排好了堪称丰盛的酒席。

    梁啸很意外,再一次折服于刘陵的眼光——让月亮随行就是刘陵的主意。

    酒过三巡,窦婴主动说明了自己的用意。

    “田蚡病了,据说是脖颈受伤,卧床不起。至于真假,谁也说不清。不过这也是好事,如今御史大夫韩安国代行丞相事,比田蚡在行多了。如果能借此机会促成丞相易位,以后做事会方便很多。”

    梁啸端着酒杯,沉吟不语。一来一去,他在庐山住了几个月,有机会跳出朝堂看朝堂,很多事情看得清楚了许多。窦婴的确有能力,有抱负,但是他后继无人,窦陈两家子弟中,没有一个能有他这样的能力和眼界。陈氏兄弟就是最明显不过的例证。和他们共事,不能期望太高。

    “对眼前的朝局,窦公有什么高见?”

    窦婴眉心微蹙,梁啸的态度过来于隐晦,不如他预期的那般激昂。他看看梁啸。“伯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灰心了。这可要不得。人生事如日月,难免有明晦,岂能因一时失意而心灰意冷?”

    梁啸笑笑。“我不是心灰意冷,我只是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而已。如今朝廷面临的困难无非这么几个:一是匈奴人即将南侵,河西不稳;二是大河再次决口,山东水患已经一年多,还看不到解决的希望;再其次,恐怕就是……”

    梁啸停了下来,目光从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董仲舒的脸上。董仲舒愣了一下,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尴尬中带着几分得色。他的文章虽然还没有最后定稿,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为此非常满意,甚至有几分自矜。以前他最不愿意看到梁啸,因为梁啸不按套路,常常让他拙于应付,现在梁啸看了他的文章,一句批评也没有,他终于能在梁啸面前心安理得了。

    “文章当然要写,但也不能只有写文章的。”梁啸露齿一笑。“董夫子,文因时而作,秦朝的经济得失是不是可以告一段落,先研究一下大河的变迁史?”

    “大河的变迁史?”

    “是啊,欲治河,自然要先知河事。我想知道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历代典籍中有关河水的记载。知道来龙去脉,方能因势利导,治标务本,你说是不是?”

    董仲舒沉吟片刻,有些犯难。“这事倒不难,只是繁琐。那么多的典籍要翻检,耗时耗力,恐怕一时半会的完不成。治河是大事,耽误一天,不知道会多死多少人。”

    “夫子所虑甚是。所以我想请天子下诏,安排一些人给你做弟子,协助你完成这项研究。”

    董仲舒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有一些弟子,但那是私人关系,朝廷不负担任何费用。这些人跟随他的目的各不相同,有的人是真的为了求学,有的人却是为了入仕。自从他被天子冷落之后,那些一心想入仕的人已经渐渐疏远,其中就有他曾经最器重的吕步舒。

    如果由朝廷出面给他配备弟子,这些人就有了官方身份,等于入了仕,自然能安心的协助他研究。

    “能行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天子能否同意,我还不敢断定。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你要坚持现在的研究方法,不能再面壁造书,徒耗精力,最后却作茧自缚。如果再出现天人感应之类的言论,我还是会找你麻烦的。”

    董仲舒顿时面红耳赤,窘迫不堪。

    窦婴见了,连忙打岔。“伯鸣,董夫子的文章你看了么,感觉如何?”

    “没有《春秋繁露》那么宏大,但胜在扎实,言之有物。”梁啸咂了咂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夫子,我毁了你几十年的努力,你不恨我吗?”

    董仲舒顾左右而不言。

    他当然恨梁啸。一辈子的努力都被梁啸毁了,岂能不恨。他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余日无多,就算再努力,又怎么可能写出堪比《春秋繁露》那样的大文章。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说这是梁啸的责任。他创立的理论听起来很宏大,天地万物,无所不包,可是最精华的“天人感应”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却也证明了这个理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就算梁啸不起来反驳,将来也要被后人耻笑。

    “为了表示歉意,我想为夫子提供一个流名千古的机会。”

    董仲舒怦然心动,却又抹不开面子,迟疑的说道:“什么……机会?”

    “我得先问夫子一句,是要生前名,还是要身后名。”

    “这个……怎么讲?”

    “夫子先告诉我你的选择吧。”

    董仲舒略加犹豫。“身后名吧。”他笑了笑。“老朽如今也算有名,不用再追求了。”

    “夫子高明。”梁啸挑了挑大拇指。“我想请夫子做一部大书,不说三皇五帝,只说春秋以来之事,至项羽垓下而止。仿春秋例,依年纪事,考核典籍,辨误就正,详加考证……”

    董仲舒忽然想起了司马迁说过的话,一时心潮澎湃。如果说司马迁还是小孩子,最多只能算是一个志向,那梁啸的建议可行性就明显大多了。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他的余生就要全部投入进去了。然而,一旦写成,他也就千古留名了,不说别的,仅是续春秋这个名头,就足以让他继圣人之踵。

    窦婴也有些心动。“伯鸣,这可不比治河容易啊。”

    “的确不易,所以我才觉得非夫子无人能当。”

    董仲舒听了梁啸这句话,豪气顿生。“既然君侯如此说,那老朽就当仁不让了。只是不知道君侯打算如何安排。要完成这件事,不仅需要人力物力,更需要收罗大量的典籍。”

    “如果陛下同意了,我会尽可能做出让夫子满意的安排,力保夫子不用为琐事担心,一心一意的完成这项大事。”

    “那好,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梁啸转过头,打量着陈须、陈蟜兄弟。“贤昆仲,你们也想分一杯羹吗?”

    陈须笑笑。“好啦,梁伯鸣,我知道,我们兄弟欠你的人情。只要能还上这份人情,你就随便开口吧,我们兄弟理亏在先,今天就躺下来,任你宰割了。”

    陈蟜也说道:“是的,反正你梁伯鸣也不是亏待朋友的人,我们相信你。”

    梁啸也忍不住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夫子修书,需要一个安静的场所,也需要稳定的生活供应,你们兄弟是不是帮着解决一下?”

    陈氏兄弟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没问题,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以我们手中掌握的生意,多了不敢说,每年支出三五百金,应该不成问题。”

    窦婴坐在一旁,看着梁啸不经意之间就敲定了一件大事,心中暗自赞叹。他相信,梁啸绝不是信口开河,他肯定是有了什么计划,只是没有明说。

    窦婴眼珠一动,未语先笑。“伯鸣,董夫子有大事可做,我呢,可有用武之地?”

    “小子岂敢安排窦公这样的前辈。”梁啸半真半假的笑了两声。“不过,有件事,也只有窦公能够调度。不知道窦公有没有兴趣?”

    窦婴慨然道:“你说。”

    “你送到淮南的文稿,我看到了一部分,叹为观止。这部书一出,虽然不能和董夫子将来要写的大作相提并论,却能令人眼界大开。我希望窦公可以再接再励,让他们走得更远一些,直至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窦婴抚着胡须,沉吟片刻。“你是要我再编一部《山海经》吗?”

    梁啸抚掌而笑。“窦公果然慧眼如炬。没错,天文地理,天文的事有太史公在做,地理的事就请窦公一肩挑,再加上董夫子的人文,那可就是天地人三才俱备了。”

    窦婴等人听了,愕然半晌。天地人三才,梁啸果然好大的手笔。窦婴目光一闪,嘿嘿笑道:“梁伯鸣,天地人三才都齐备了,那淮南王做什么?论学问,他可是当世唯一能和董夫子抗衡的人物啊。”

    梁啸谦虚的笑笑。“他啊,现在一心研究物理,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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