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安和荼富贵四只小手飞快的拉动滑轮,铁链哗哗作响,沉重的石碑被缓缓拉起,吊在半空中。几个壮汉小心翼翼的扶着石碑,推到已经挖好的坑旁,放了下去。

    旁边的工人们看着这一幕,不禁发出惊呼声,交头接耳起来。这块石碑高一丈,宽四丈,厚一尺五寸,如果用人抬,没有七八个了根本抬不动,可是现在,两个小孩子拉动铁链,就将石碑吊了起来,轻松得让人不可思议。

    “这铁葫芦真的好用啊。”

    “没错,这么重的石碑,两个小儿就能拉起来,简直是不敢相信。”

    “这是个好东西。”一个白胡子老子连连摇头。“我老汉扛了一辈子活,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神物。若是早点知道,我这背也不会驼成这样。”

    “哈哈,老丈,你只能怪你生得太早了,梁君侯又生得太迟。要不然的话,以君侯的仁慈,他不会忍看你的腰弯得比他的弓还要弯的。”

    众人太笑,眼中露出喜色。他们都是做苦力的,平时遇到的都是重活,没别的办法,只能肩挑背扛。年轻时还能仗着身体好硬撑,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如今看到这神奇的铁葫芦,他们自然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刻上前拉两下,试试手感。

    石碑到了坑里,汉子们将石碑扶正,抽出绳子,开始填土。

    见大功告成,梁平安欢喜得直拍后,拉着荼富贵,转身向梁啸、刘陵奔去。“阿翁,阿翁,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厉害。我闺女最厉害了。”梁啸弯腰将女儿抱起,抛在空中。梁平安张开双臂,像欢乐的小鸟一样展翅飞翔。刘陵见了,笑道:“好了,好了,留点礼数。”她又摸摸荼富贵的小脑袋。“小富贵,辛苦了,去找你姑母要吃的。”

    “好咧。”荼富贵咧着嘴直乐,却没有走,仰着头,等着小平安,不时地看一眼荼花儿。直到小平安飞够了,下了地,这才俩人一起向荼花儿跑去。

    “有了这滑轮组,以后装货卸货就方便多了。”刘陵喜滋滋的说道:“我要尽快给伍被送几组去,他在夷洲一定用得上。”

    梁啸笑笑。“你先别想着夷洲,先装到船上吧。”

    “没错,船上也用得着。”刘陵连连点头。她看看那些正围着滑轮组七嘴八舌的工匠,扯了扯梁啸袖子,笑道:“你这下子要成名了。”

    “我早就成名了。”梁啸面带得色地瞥着刘陵。“当我将你迎娶进门的时候,我就已经扬名天下了。一个穷小子,以军功封侯,又得天子主婚,娶了闻名天下的淮南翁主,还不够有名?”

    刘陵咯咯地笑了起来。“巧言令色,就不能变个花样吗?”

    “花样不需要多,够用就行。”梁啸抱着胸,托着腮,沉吟片刻。“我准备把这滑轮组命名为平安轮,你觉得怎么样?”

    刘陵目光一闪,似笑非笑。“你对你的大闺女是不是太娇惯了,就不怕孩子受不住?”

    “在你这样的大母管教,我闺女有多大的福就承受得住。之所以叫平安轮,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求个平安罢了。话又说回来,当初阿母给她娶名为平安,也是为我祈福。现在嘛,我要这个名字来为我们所有人祈福,希望能够四两拨千斤,达成我们心目中的愿望。”

    “这倒也是。”刘陵点头应了。

    过了一会儿,石碑立稳,填埋妥当,白胡子老汉用袖子抹去上面的泥,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这才拿掉覆在上面的蒲包,露出刻好的文章,正是严安写的那篇《白鹿赋》。洁白的大理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填了金的字迹工整又不失飘逸,金玉相衬,熠熠生辉。

    工匠们围着石碑,赞不绝口。他们几乎都不识字,却能感受到这块碑的气势。他们商量了一番,白胡子老汉认真的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梁啸夫妻面前,躬身施礼。

    “君侯,夫人。”

    梁啸夫妻连忙还礼,梁啸上前一步,抚起老汉。“老丈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君侯,我等没什么学问,都是为人厮役的贱民,平日里靠一把子力气糊口。今日见了这神物,实在是喜欢。老汉受他们所托,想请君侯和夫人开恩,容我等仿制几件。”

    梁啸笑了起来。“老丈,这有何难,你们想仿制多少件都可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可来问。这平安轮虽然简单,但是做工却不能将就,否则不仅省力有限,还可能出现安全事故。”

    老汉听了,满心欢喜,连连施礼。

    刘陵招了招手,荼花儿带着几个奴仆,挑着一箩筐胡饼和绿豆汤走了过来。胡饼上撒了一层芝麻,烤得金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荼花儿招呼工匠们过来,每人装上一碗凉凉的绿豆汤,两个胡饼。工匠们喜出望外,连连称谢。

    芝麻是梁啸从西域带回来的种子,菜地里刚刚种出来的,算是个稀罕物,这些工匠们都没见过,不敢浪费。不少人用手指沾起芝麻送到嘴里,用舌头舔着,就像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细细品尝,就连掉在地上的都捡起来,吹去尘土,一一送到嘴里。

    白胡子老汉咬了两口饼便不吃了,拿出一块布,将饼包了起来。

    “老人家,你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吗?”小平安仰起头,不解地看着老汉。

    “好吃,好吃。”老汉连声说道:“这么好吃的东西,又是贵人所赐,我舍不得一个人吃,带回去给我孙子尝尝。”

    “是这样啊。”小平安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将刚吃了两口的饼拿起来,掰去咬过的部分,将剩下的一大半递给老汉。“那你吃我的饼吧。”

    老汉慌了,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已蒙君侯和夫人赐食,如何敢再拿小贵人的。老汉不敢当。”

    “没关系的。”小平安将饼塞进老汉的手中。“我再去向花儿姑姑要就是了。”

    老汉捧着饼,还又不是,不还又不是。梁啸见了,笑了。“老丈,你也不用客气了,几个胡饼,不打紧的。对了,你孙子多大了?”

    “回君侯话,和小贵人差不多大,今年八岁。”

    “可曾读书?”

    老汉笑了起来。“君侯说笑了,我等贱民,能糊口就不错了,哪有钱财读书。再说了,就算我们凑得出钱,也没有先生教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白鹿书院,轻叹一声:“读书这样的事,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后生敢想的。”

    “这有什么不敢想。你如果相信我,明天就把孩子送来,让我看一眼,若是可教之材,我就让他进书院读书,如何?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我这白鹿书院教读书写字,教谋生之道,唯独不教当官的学问。若是想当官,你就别费那个劲了。”

    “当官?”老汉哑然失笑,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我们这些贱民,能混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指望当官。这个……君侯,这白鹿书院也收穷人家的子弟?”

    “当然收。”

    “那……束……束……”老汉想了半天,愣是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梁啸笑笑。“你是想问束脩吧?”

    “对对对。”老汉不好意思的拍拍头。“我听人说,读书人都要给先生送束……束脩的,不知道这白鹿书院要收多少束……束脩?”

    “头三年免费。三年之后,以工代费。”

    “免费?”老汉愣住了,眼睛瞪得溜圆。

    “对啊,不仅免费,还管食宿,每天都有这样的胡饼吃。”刘陵走了过来,接上了梁啸的话。“学得好的还有奖金,将来如果想留在书院,还可以领一份工钱。”

    “为……为什么?”

    “没什么,我们夫妻闲来无事,找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教着玩,顺便和孩子们做伴。”

    老汉的声音发颤。“那……那你们收多少人?”

    刘陵转身看看梁啸,笑道:“可不能太多,有个二三十人也就差不多了。”

    老汉欢喜不禁,顾不得失礼,转身把工友们叫了过来。听说白鹿书院要收学生,不仅不收学费,而且食宿全包,这些工匠顿时欣喜若狂,纷纷赶过来请求,或是给自家子弟,或是给亲戚家的孩子,都想要一个面试的机会。后来听说不仅收男孩子,还收女孩子,立刻又有人为自己的女儿报名。

    对他们来说,别说梁啸是在收书院的弟子,就算是买奴婢,他们也愿意。梁啸少年成名,刘陵又出身贵胄,待人又厚道,到了这样的人家做奴婢也比耕地做工强。别的不说,看那几个穿得干净利落的越女就知道了,梁啸夫妻绝对不是苛待下人的不仁之辈。

    面对工匠们的请求,梁啸一一答应,让他们尽快把孩子送过来面试。

    他这么做也是有意为之。书院建了,招牌挂了,碑也立了,总要尽快形成规模。家境好、有出路的人家都想奔着仕途去,未必肯来不以仕途为目的的白鹿书院,这些出身贫贱的工匠子弟却不会在乎那么多,有一口吃的,能识几个字,他们就求之不得。

    仕途?本来就和他们没什么关系。虽说天子广招贤才,已经打破了世家子弟对仕途的垄断,但恩泽还没有波及到这些底层百姓。他们的子弟要等到读书的机会,至少还要等一百年。

    梁啸不可能等一百年,他要利用世家子弟,又不能让他们继续垄断知识,就必须另寻他策。招收百姓子弟学习工匠之术,就是眼前最好的办法。仕途对他们来说希望太渺茫,但是学一技之长却足以谋生。如果能从其中吸收一批追随者,带着他们去夷洲,夷洲的建设进度也会加快。

    即使不用到那一步,有了这些从小就培养的学生,他也不至于孤军奋战。

    ——

    严安经过长安时特地停了半天。他原本是准备进宫找董仲舒聊聊天的,可是到了石渠阁,才知道董仲舒去参加馆陶长公主在长门园举办的学术沙龙了。

    严安很好奇,顾不得舟车劳顿,立刻赶到了长门园。到了长门园外,看到几乎将门口拦得水泄不通的车马时,他大吃一惊。

    他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自然知道馆陶长公主的学术沙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政治含义。在天子用曹时、卫青为将出征河西的时候,馆陶长公主举行规模如此盛大的聚会自然不会是闲得发慌,或者纯属是想附庸风雅,支持一下学术。他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打听一下,以备天子垂询。

    严安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打听到了这次沙龙的主题:论秦政得失。

    虽然不知道准备的题目是什么,但严安立刻上了心。对秦政得失的讨论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从汉朝建立的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就吸引了无数才智之士,已经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可是董仲舒从甘泉宫回来,在宫里埋首典籍,如果没有新的议题,馆陶长公主恐怕不会这么郑重其事。

    严安以一个士子的身份进了门,正好听到董仲舒做总结。

    “诸君,圣人云,食色,人之大欲。又云,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从来都是天下安危的基石。民无食,虽圣人在位而不得安,何况秦帝暴虐,穷兵黩武。是以秦亡,亡在不恤民力,突破了底线,逼得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

    严安听了,眉头微皱,觉得没什么新意,倒是影射的意思很明显。董仲舒也就罢了,他就是一个迂夫子。可是馆陶长公主怎么会让他在这样的场合发表这样的言论,在场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又怎么会纷纷表示赞同,仿佛大有同感之意?

    馆陶长公主想干什么?严安越想越不安,后脑勺有些发凉。

    严安没有声张,他找了个角落,静静的坐了下来,等会议结束,众人散去,他才亮出身份请见。得知是天子身边的近臣严安求见,馆陶长公主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将严安请了进去。

    严安时间紧张,也没多客套,一见面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提醒馆陶长公主这么做不妥。

    馆陶长公主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招了招手。“来,将董夫子的讲稿拿过来。我正准备派人送到甘泉宫去,请天子参考。既然严君来了,就请他先评鉴评鉴吧。”

    严安松了一口气。既然馆陶长公主没打算瞒着,说明问题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他顾不得多想,摊开书稿,迅速的浏览起来。他读书一向很快,可是这次他只看了两眼就停住了。

    文章并不复杂,但是里面有大量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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