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站在梁家庄园门口,听着里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莫名的局促起来。

    皇后陈阿娇走上来,挽着他的手臂,轻声笑道:“陛下,礼贤下士,圣王所为,前有周文王,今有陛下,这渭水旁又多一桩佳话。”

    天子眉心松了些,正要说话,里面传来刘陵的喝斥声:“你们是不是傻了,平阳侯来了,也不知道开门迎接?你们知道平阳侯是谁吗,那可是陛下的姊夫。”

    天子笑着摇摇头,伸手指指,撇了撇嘴,露出几分戏谑,低声说道:“自从嫁了梁啸,她也会装了,还故意装得不像,就是让你找不到理由。”

    陈皇后掩着嘴笑了起来。“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

    院内一阵忙乱,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刘陵挺着肚子,出现在门口。一看到天子,她吃了一惊:“陛……陛下?”一边说着,一边弯腿,就要往下跪,行参拜大礼。

    陈皇后松开天子的手臂,抢上一步,扶住了刘陵。“好啦,好啦,陛下以平阳侯的名义来,就是怕扰民。再说了,你有孕在身,若是动了胎气,冠军侯回来,岂不是要埋怨我?”

    刘陵也不客气,顺势站了起来。天子见状,半开玩笑的哼了一声:“就知道你没诚意。”

    刘陵嘻嘻笑道:“难得赢陛下一回,自然要轻狂一下。陛下,千金在哪儿呢?”

    说着,她故意探头四望。天子忍俊不禁,故意虎着脸道:“谁说我已经输了?你将你做的船模拿出来,若是不能零件互换,我们只是平局,不输不赢。”

    刘陵俏皮地眨眨眼睛,耸耸肩。“既然如此,那也无妨,反正我也急着要这千金,迟几日送来也行。”

    天子很诧异。“你就么有把握赢我?”

    “没把握的事,我们夫妻会做吗?”刘陵一边将天子与皇后往里让,一边笑道:“陛下,你看我夫君常与人论射,可曾看到我夫君与人论剑?”

    天子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梁啸和不少人比过射箭,但从来没听说过他和人比剑。这么说,这夫妻俩倒的确是一家人,连打个赌都这么小心。天子转念一想,又有些郁闷。如果真如刘陵所说,那他岂不是输定了?一千金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这面子实在过来不去啊。

    说着闲话,刘陵将天子引到作坊,邓国斌等人已经收到命令,拱手站在一旁,恭敬而不失肃穆。天子却没注意他们。他一进门就被案上的半成品和两侧书架上琳琅满目的船模吸引住了,不由分说,两步跨到书架前,拿起一只船模,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精致,真是精致。”他招呼道:“皇后,你快来看,这船做得太精致了,简直……简直是巧夺天工啊。”

    “这还算不上巧夺天工。”刘陵慢慢走了过来,欣慰地看着那些船模。“做到这些,固然需要巧思,但更多的却是认真。做楼船,如治大国,来不得一点马虎,稍有疏忽就会走样。”

    天子笑笑。“你这是要进谏么?”

    “进谏谈不上。赢了陛下的千金,总得让陛下输得心服口服,知道这不是运气所得,而是心血所至。”刘陵说着,招了招手,邓国斌将卡尺拿了过来。刘陵接在手中,看了看,又递给天子。“陛下,这只船模上的每一个零件,都要这把尺量过,误差不超过半根发丝。只有如此,才能确保所有的零件可以互换。”

    “半根发丝?”天子放下船模,接过卡尺,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不敢相信。

    “邓君,给陛下讲解一下这把尺的用处。”刘陵笑笑。“陛下,我陪皇后去看看我们女人家喜欢的东西,你在这儿慢慢看。”

    天子已经被船模吸引住了,连连点头。邓国斌接过卡尺,给他讲解起来。

    刘陵陪着陈皇后来到堂上。皇后对梁家的高脚桌椅非常感兴趣,坐在上面扭过来,扭过去,新鲜不已,孩子气十足。刘陵笑盈盈地看着,派人送上瓜果,又拿出一只锦盒,推到皇后面前。

    皇后靠在椅背里,晃着两条腿,既觉得有趣,又觉得无处安放。她看了一眼盒子,说道:“这又是什么?”

    “送给皇后的礼物。”

    皇后笑了。“你不用送我礼物,你帮我那么多忙,我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

    “与帮忙无关。皇后,你打开看看,保证你喜欢。”

    皇后将信将疑,坐直了身子,打开锦盒。锦盒里是一面镜子。皇后不以为然的笑了。这面镜子是做得漂亮,可是对她来说,就算全是黄金做的,她不稀罕啊。不过,碍于刘陵的面子,她还是拿了起来,揽镜自照。

    当她看到镜中那张纤毫毕现的脸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随即又变成了惊愕。她慢慢地抬起手,掩着自己樱红的唇。镜中人也慢慢抬起手,掩在了微张的唇上。

    “这……这……”

    陈皇后张口结舌,看看刘陵,又看看镜中的自己,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皇后还喜欢么?”刘陵拈起一颗葡萄,含在嘴中,慢慢的嚼着,嘴角带着得意的笑容。

    “这……这是哪来的?”

    “我闲着没事,刚刚研发出来的。皇后,你说这镜子如果卖十金的话,会有人愿意买吗?”

    “十金?”皇后终于回过神来,白了刘陵一眼。“就算是百金,只怕也会供不应求。唉哟,我这眼角什么时候都有皱纹了?唉呀,这是什么,白发么?”

    陈皇后越看越吃惊,平时照的都是铜镜,这些细节都看不出来,在这枚镜子面前,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她的眼睛。她越看越沮丧,把镜子放进盒中,赌气般的盖上。“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下去,我简直成了老媪了。”

    刘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瞥了一眼站在皇后身后的宫女。“皇后这是要掩耳盗铃吗?”

    陈皇后嘟着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责怪道:“你也真是,好端端的,为什么造出这样的镜子,什么毛病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陵不紧不慢的说道:“有毛病的不是镜子,是人。你以为看不到问题,问题就没有了?看不到的只是你,别人眼里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呢。镜子越清楚,看到的问题越多,你才能想办法去改。就算不能全部改掉,至少也会少一些。自欺欺人,最后难免被人欺,你说是不是?”

    陈皇后目光闪动,沉默不语。她知道刘陵心思机敏,这句话又若有深意,恐怕不是随便说说的。只是以她的智商,她怎么想,也想不通刘陵究竟想说什么。她想问,却又不太好意思。

    “翁主,你的意思是……”

    “皇后,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男人们怎么争斗,我们女人管不着。我们只想把自己最好的面容呈现在所爱的人面前。有缺点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敢面对,甚至不敢去看一眼。如果看都不敢看,哪里还有去改的勇气?掩住耳朵,遮住眼睛,你以为就安全了吗?”

    皇后微微颌首。她有些明白了刘陵的意思。

    对她来说,是女为悦已者容。有了这面镜子,她可以更好的打扮自己,让自己光彩夺目,不至于被刚进宫的人比了下去。对刘陵夫妻来说,真正关键的那一句却是“士为知已者死”,陛下如果信任他们,他们愿意为陛下出生入死。如果陛下猜忌他们,没有基本的信任,那他们还怎么为陛下效力?

    皇后无声地笑了起来,带着三分得意。“的确如此,躲是躲不掉的。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面对。”

    “皇后果然是七巧玲珑心,一点就透。”

    ——

    天子在作坊里流连忘返,对每一个船模都爱不释手,恨不得全部带走。

    不过,听完邓国斌的讲解,又亲手拆装了几个船模之后,他也意识到刘陵所言不虚。这些船模的精致固然有巧思在里面,但更多的却是让人叹为观止的细心。那些零件大的不过来数尺,小的细如发丝,只要有一点疏忽,船模就会走样。

    天子随即又观看了船模试验,看着邓国斌等人一丝不苟的调整水流、风向,细心的记录每一个数据,聚心会神的观察实验细节,仔细的比对,他意识到,别说三个月,就算他给考工令三年时间,考工令也做不出同样的船模来。

    做船模也罢,试验也罢,邓国斌等人已经有了一整套方法。只有严格按照这套方法去做,他们才能筛选出可能有用的船型,光靠大差不差的估计,是不可能做到的。别的不说,没有那把卡尺,仅凭感觉,谁能保证每一个零件都可以互换?

    天子感慨不已,恋恋不舍的来到堂上。

    “陛下,输得心服口服了吧?”刘陵调侃道。

    “哼。”天子违心的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罢了,何足挂齿。”

    “我们做臣子的能力有限,只能关注一些小技。天人感应之类的大道,还是留给有大智慧的人去研究吧,只要不被风闪了舌头就行。”

    天子尴尬不已。又是天人感应,这对夫妻是跟董仲舒较上劲了。不过,在山东大水这个节骨眼上,他也觉得董仲舒那一套不太好使,简直是个圈套,把自己套进去了。

    “陛下,烤过鱼么?”

    天子眼珠一转,歪歪嘴。“你是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吧?”

    刘陵抚掌而笑。“陛下果然聪明绝顶,我一开口,你就猜到我想说什么了。不过,你肯定只猜到了其一,没有猜到其二。”

    “什么是其一,什么又是其二?”

    “一提到这句话,很多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对?”

    天子想了想,本想不接刘陵的话,可是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治大国如烹小鲜”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常被信奉黄老之道的老臣们用来反对朝廷多事之举。用得最出色的就是平阳侯的先祖,循萧何之令而不改的曹参。这样的话,他已经听过来无数次,一听就厌。

    可是,正如刘陵所说,他到想的只是其一,听刘陵这个意思,她还有新发明,那又会是什么呢?

    “那……其二又是什么?”

    “烤鱼的时候不能乱翻,但是又不能不翻。”刘陵幽幽说道:“如果一直不翻,这鱼可就烤糊了。什么时候翻,翻的力度是否合适,这才是真正的道。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陛下,这就是我夫君说起的其二,你觉得还有些道理吗?”

    天子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眼睛突然一亮,剑眉不经意的挑了挑。

    原来这句话还可以这么解?!

    他从小受教,既读儒家书,也读黄老书,只是他更喜欢积极进取的儒家,不喜欢老成守旧的黄老。黄老的书读了也就读了,多作批判之用,并没有当作施政圭臬。谁在他在前面提黄老,他首先就会有排斥心理,充其量不表现在脸上罢了。

    听了刘陵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黄老真是一知半解。

    不,不仅仅是我,当初那些讲黄老的师傅也是如此,知其一,不知其二。甚至包括眼前的刘陵。淮南王讲过无数次黄老,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说法。这的确很像梁啸的口气。只有他那种不循常规,却又能观察入微的人才有提出这样的见解。

    天子虽然激动,却没有乱了方寸。他沉吟了片刻,似笑非笑。“这真是伯鸣所说?”

    听到天子换了称呼,刘陵悄悄地吐了一口气,也半开玩笑的说道:“也不完全是啦。意思是他的意思,话却是我的话。陛下也知道,我夫君是个武者,读书少,讲不出这么漂亮的说辞。”她顿了顿,又道:“他说话如射箭,喜欢直指目的,却也容易伤人。”

    天子歪歪嘴角,一丝笑意从嘴角绽放,微蹙的眉头渐渐展平。“没错,他的确不怎么会说话。若是能像妹妹这样多读些书,文质彬彬,闻道而行,止于上善,那就完美了。”

    “谨遵陛下教诲。”刘陵微微欠身。“我一定将陛下的话转告给他,让他多读书,做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忠君爱国的社稷之臣。”

    “好了。”天子摆摆手,满面春风。“这次来,除了看船模,还有一件事想请妹妹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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