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捻着手指,似笑非笑的看着董仲舒,仿佛在看一头猎物。

    董仲舒吹牛不打草稿,求一次成一次?真要这么神,你就不是大儒,而是神仙了。光说不练假把式,不把你这张牛皮捅个稀巴烂,我都对不起穿越这一回。

    天人感应是董仲舒对策中的三大支柱之一,也是最脆弱的支柱。别看他理论说得头头是道,实质不堪一击。董仲舒后来倒霉,就是因为说灾异,说得信心满满,结果转身就被自家弟子打了脸。

    梁啸劝淮南王不要急着和董仲舒硬碰硬,不是怕董仲舒,而是不想仓促应战,搞得你死我活。如果是空对空,儒也好,道也罢,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谁也没有明显的优势。在天子对黄老有成见的情况下,淮南王必输无疑。

    暂时让一步,扎稳根基,同时耐心的等待董仲舒露出的破绽,是梁啸早就计划好的战术。他原本以为需要几年时间,没想到董仲舒到任不到半年就祭出了求雨这种昏招。

    君子见机而作。梁啸迅速咬住了董仲舒的破绽,一击命中。

    董仲舒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他很清楚,梁啸不是普通的对手。论学问,梁啸可能不怎么样,连一个普通士人都不如,更别说他和淮南王这样层次的学者了。可是论战术,梁啸绝对是高手,淮南王固然不及,他董仲舒同样没有必胜的把握。

    求雨灵不灵?

    董仲舒相信天人感应,可是他也知道求雨不灵,至少不像他希望的那么灵。说灵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可是,如果承认求雨不灵,那天人感应就成了一句空话。梁啸必然穷追猛打,逼他自打耳光。他的对策也成了胡说八道,欺君妄言。

    不承认,死扛到底?那恐怕也不行。一旦梁啸把他求雨的事宣扬出去,天下人都会盯着他。这几年天灾频频,如果天子把风调雨顺的希望放在他头上,迟早会出事。欺君之罪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不管承认不承认,欺君之罪似乎都已经坐实了。

    不管什么事,一旦涉及到欺君,都不是什么小事。

    梁啸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的甩甩袖子。“董公不用着急,我还有几天才走,你慢慢考虑。我走之前,你给我一个答复就行。”

    说完,他一摇二摆地下了堂,扬长而去,留下董仲舒一人发呆。

    ——

    董仲舒思考对策的时候,梁啸也没闲着。他除了回青云里看望旧邻里之外,还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走访了从东瓯迁来的移民。当年他曾经建议移藩镇边,天子没有接受,采纳了严助的建议,将东瓯人迁到了江淮地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安置在江都国境内。他走访这些移民,查看他们的安居情况。

    结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不容乐观。风俗习惯不同只是他们与本地居民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问题是土地。江都国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安置他们,很多人到现在也没能达到生活的最低标准,只能为奴为婢,怨声载道,甚至有人逃亡过江,回去做了闽越的臣民。

    其次,梁啸重点查访了豪强侵占土地,鱼肉乡里的情况。

    黄老之道为什么会被历史抛弃?其无为之政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让豪强们的势力迅速膨胀,侵吞了本应该由朝廷和百姓们分享的利益,成了社会的毒瘤。豪强们上侵皇权,下害百姓,尾大不掉,逼得朝廷使出暴烈手段的同时,也让无数百姓破产。

    荼家被逼着卖地,就是豪强们横行乡里的社会缩影。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梁啸怎么努力,黄老之道都很难重新登上政治舞台。

    这些问题并不是什么隐蔽的问题,梁啸没花什么时间,就收集到了一大堆证据。他花了两天时间,用自己半通不通的文字写成奏章,派人送往长安。

    董仲舒等人忙着办理丧事,谁也没有注意梁啸不声不响地干了这么一件大事。

    ——

    天子收到梁啸的奏疏,沉吟半晌,让人把严助叫了过来。“去丞相府,重新审计江都国的上计簿书。”

    严助一听就心中暗笑。新的一年刚刚开始,去年的上计文书刚刚入档,天子又要重新审计,不用说,这是要找丞相田蚡的麻烦了。

    严助领诏,赶往丞相府,传达了天子的诏书。

    看到严助,丞相长史张汤不敢怠慢,连忙出迎。听完诏书,张汤很奇怪。“严大人,去年的簿书不是已经送到宫里,请陛下过目了么?”

    严助瞅了张汤一眼,有些不屑。张汤是小吏出身,能够到丞相府任职,完全是因为讨好田家兄弟。他精于法律,没什么学识,是标准的文法吏,也是严助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陛下要问,我便来查,哪里敢问为什么。要不,张君去问问?”

    张汤笑笑,心中却恼火万分。身为丞相长史,他和严助打过不少交道。有几次,田蚡被严助搞得很被动,颜面大失,后来有什么事就让张汤出面。张汤推不掉,只能忍着。对这些读书人,他也没什么好感。

    “我也只是问问,何必进宫见驾。”

    张汤让人将相关的文书取了来。严助一一查看。他口才好,能说会道,但是一涉及到具体帐目,他就不是很擅长了。张汤在旁,随时备询。严助见状,气势越发高涨,咄咄逼人,几次喝斥张汤,让张汤非常难堪。

    张汤真的怒了。他打起精神,小心翼翼的试探严助口风。当他发现严助关心东瓯移民的时候,他心中一动,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知道,东瓯人迁居江淮就是眼前这位严助的主意。

    “严君,有件事,可能与东瓯移民有关。”

    严助头也不抬。“什么事?”

    “这两年,江都国东瓯移民的户口逐年递减,只剩下当初移民的三成左右。”

    严助一惊,下意识的提高了警惕。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当年做他下属,意见与他相左的梁啸现在就在江都。他莫非发现了什么,给天子上书了?

    严助越想越多,越想越怕。人有时候不怕摆在明处的威胁,却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梁啸无疑是严助心里的一根刺,东瓯移民政策也是严助仕途上的一个亮点,如果这个亮点被梁啸捅破,最后发现是一个污点,那麻烦就大了。

    严助收起了傲慢,请张汤把相关的文书调出来细查。张汤很配合,把几年前的文书一起翻了出来。单独看某一年的审计结果还看不出什么,连续几年的统计一起看,立刻一目了然。

    东瓯移民政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

    严助屏住了呼吸,面色如土。

    张汤冷眼旁观,心中暗喜。他知道,自己终于抓住了严助的软肋。

    严助一心猜测着梁啸上书的可能内容,根本没有注意张汤。在他眼里,张汤这个后世著名的酷吏根本不值得关注。丞相田蚡都吃瘪,张汤这个丞相长史能有什么用?

    严助反复权衡了很久,心事重重的走了。他没有讲张汤提供的情况,只是把去年的审计结果通报给天子,然后迅速派人给朱买臣送消息,让他利用天子使者的身份查看一下东瓯移民的现状,看看是不是有移民出逃的问题。

    严助万万没想到,他刚走,张汤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丞相田蚡。田蚡听说有机会反击严助,立刻来了劲,让张汤把相关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带着张汤进了宫。

    天子对严助的答复很不满意。他让严助去复查江都国的审计数据,一是担心梁啸公报私仇,一是确实想搞清楚移民的现状。他希望严助能查出个结果,不管这个证明梁啸的上书对,还是不对。但是严助给了他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报告,只是把去年的审计数据重复了一遍,根本看不出所以然。

    他很失望,就在这时候,田蚡和张汤的报告给了他一个详细的报告。他对严助非常不满,特别是当张汤告诉他,严助曾经看过往年的数据时,他不禁勃然大怒。

    不用说,严助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正确,故意隐瞒江都国东瓯移民的情况,因此不惜欺君。他是天子信任的口舌,他如果都不可信,天子还能信谁?

    天子没有当场发作。送走田蚡和张汤之后,他把严助找了来,漫不经心的拿出了梁啸的上书。

    严助一看,顿时乱了阵脚。他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天子不动声色的说道:“你说,梁啸会不会是故意的?”

    严助一听,连忙点头。“臣觉得有这个可能。他不仅与江都太子有过节,对江都相董仲舒也一直不太满意。如果江都国民出逃,董仲舒的治绩必然大受影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过份了。”天子叹了一口气。“你去一趟江都,核实一下。”

    严助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看着严助出宫,天子的脸阴了下来。他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原本以为桀骜不驯的梁啸在踏踏实实的做事,原本以为可以信赖的严助却在瞒上欺下,自己成了什么?是忠奸不分的昏君,还是任人戏耍的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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