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渡过远望沟时,他身后除了欢呼的士卒就是如蚁般忙碌的人群,大量的饥民挥舞着锄头,将远望沟这边的道路拓开加宽,好方便营中辎重的通行。

    不管日后战事打得怎么样,沟两边倒从此多了好多条的通衢大道。

    进入南原时,李自成感慨万端,这个又叫麟趾原的地方他并不陌生,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被孙传庭打得大败,只余十八骑逃入商洛山。

    眼前的原地平坦宽阔,南北长有数十里,然后从远望沟西去五里就是禁沟。李自成当然非常关心明军在禁沟的防务,因此上了沟后就带着众人往西边的禁沟过去。

    南原上分布一些当地的屯堡村落,前几日大战时也作为明军的驻守要地,此时都放弃了。

    一路没有阻碍,很快李自成等人来到禁沟边上,看着眼前深深的沟壑,李自成等人良久无语。

    又深又宽,沟深坡陡,几乎没有下塬的道路,塬边还立着很多高大的火路墩,以砖石包砌,非常坚固。不但如此,这些火路墩还有城墙与下边的城池相连,与其说是火路墩,不如说是敌台更合适。

    然后那城墙连接城池后,又蜿蜒而上,一直连到对面的通洛川上,那边同样有一个个火路墩。也就是说攻打火路墩,通洛川上的守军都可以通过城墙过来支援。与远望沟对面那些孤立的火路墩,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这样配套的火路墩与城池在禁沟两岸共有十二座,这便是所谓的十二连城。

    还不单这样,陕西的地势是河水将平原冲刷成一条条沟,一道道梁,一个个峁。南原边上就极多这样的沟、梁、峁。那些火路墩也多修筑在梁峁之上,支离破碎的地形让通行极为困难,这样的地形不要说攻打了。能爬到火路墩边再说吧。

    看各火路墩边沟壑纵横的,比人为挖掘的壕沟不知强了多少倍。

    再远远看去。沟长谷险的禁沟极力蜿蜒,南接秦岭,北接城池,几十里长的谷地完全阻断了东西通道,不单李自成,闯营各将人人脸色难看,这禁沟比远望沟难打多少倍。

    顾君恩夺取远望沟后兴奋得意的心情也慢慢淡去,看着各人有些阴晴不定的脸。他强笑道:“昔日唐将田令孜率兵十万镇守潼关,但仍被黄巢潜越禁沟,绕到西关,最后夺取城池,直捣长安。微臣考证,黄巢却是从石门关绕到通洛川后,然后直上西原,学生以为可以到那处看看。”

    李自成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他们沿沟边而行。不时遇到一个火路墩,不过看各峁梁上火路墩戒备森严,上面除了铳兵外。还架着不少的小炮大铳,李自成等人不敢靠得太近。

    他们策马奔了几十里,禁沟将尽时,一个高大雄壮的城池出现在众人眼前,就见对面二里外就是潼关城的下南门,又称“迎熏门”,那方地势平坦,不过那方的城墙也非常高厚,估计达到四丈之多。各色马面耸立。

    李自成驻马眺望,城墙在平野上蜿蜒。从下南门东北处过去是上南门,那边地势略高。城墙大部还是属于麒麟山的一部分。而在上南门东南约二里处有一个颇高的塬面,地势优越,似乎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潼关城池。

    塬面上有一个城堡,那便是陶家庄堡。

    孙传庭似乎也知道这个城堡的重要,南原各处的城堡都放弃了,唯有陶家庄内反而驻了重兵。

    看着远处高厚的城墙,森严的戒备,还有守军那高昂的气势,李自成心中一寒,内心浮起一股焦躁。不过他随后安慰自己,比起前些日艰苦的攻防战,这里已经很好,至少可以发挥自己最擅长的人海战术了。

    他心中盘算,若仅仅攻打下南门很难完全发挥自己的兵力优势,上南门也要一同进攻,那边虽险,总好过攻打东门,攻打远望沟。

    当然这事先要夺下陶家庄堡,否则攻打上南门,就会遭到陶家庄守军与上南门守军的夹击。

    只是他心中的焦燥一直挥之不去,想想这段时间远望沟守军的顽强,未来的不确定性,李自成盼望能否向顾君恩说的那样,明军防线有漏洞,可如黄巢那样潜越禁沟,绕到西关,最后夺取城池。

    因此眺望一阵城墙后,他们又来到塬边,往下方看去。

    就见下边一条河谷,禁沟水与潼沟水汇成潼河,然后流向南水关。河谷不宽,约么只有一百多步,从塬上看下去,河谷地形又深又窄。高大的城墙从下南门西去下塬,接上南水关城楼后,又继续西去,接上凤凰山。

    然后城墙沿着凤凰山蜿蜒向南约有二里,最南端一个高大厚实的楼台,那就是石门关。

    石门关又与通洛川最北端的几个火路墩形成夹口,形成严密的防线……

    想从这里潜越通行?

    李自成等人的心一直冷了下去。

    不说攻打石门关不易,就算侥幸过去一些人马,也会遭到通洛川后侧,还有西原守军的包抄夹击。

    而且石门关城墙就是整个潼关城池的一部分,守军想要调兵遣将太容易了。

    李自成久久无语,眼前森严的防线就若铜墙铁壁,阻挡了他的一切雄心。

    也不单是地势险要,防线坚固,最重要是守军的气势与信心。看来远望沟撤退只是他们方略部分罢了,收缩防线,集中兵力之举。这样如若再战,或许过程会比远望沟战事更惨烈,更漫长,更煎熬。

    而且李自成越发没信心可以打赢,更不知又开战后要在这里熬多久,毕竟潼关不是以往自己攻陷的孤城,他们有整个陕西作为支援。

    打还是不打,前两日有些淡忘的这个问题不由自主又浮上李自成的心头。

    他身后各将也是一片静默,良久李过嘀咕了一声:“还打个毛啊,这样的防线。难道又要如远望沟一样死个几万人?”

    刘希尧轻声道:“可能还不止。”

    顾君恩想说什么,但看看众将的脸色,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回营路上。一行人都是无语,良久。李自成问高一功道:“刘兄弟那一路的战情如何了?”

    高一功摇头叹道:“他们打到商州就止步不前了,那边都是小道,不好走,更不好打。那商州城建在东龙山和金凤山间,又有丹水绕城作为护城河,围困难,攻打更难。哨骑来报说,陕西巡抚冯师孔死守城池。刘大哥他们亦无力再进。”

    高一功统管老营兵马,也管着哨骑的事,他们现在与刘芳亮那一路只隔个秦岭,大队人马不好走,特别带有辎重的话,但小股哨骑通行还是没问题的。

    李自成叹了口气,众将也是默然,最后希望也断了。

    回到老营后,李自成单独召来刘宗敏,他问:“捷轩。我们是老兄弟了,你跟我说真心话,这潼关城还该不该打?”

    刘宗敏说道:“闯王。如果你坚持要打,俺老刘没说的肯定支持你。若按我说的,咱义军并不擅长攻坚,最好还是走着打。”

    他说道:“真要对付孙传庭,何必在这坚城面前和他瞎折腾,想想曹王……早一会晚一会夺得陕西不要紧,反正这地方就在这,他又不会跑了。”

    ……

    流贼源源不断渡过远望沟,刻日就会攻打潼关城与禁沟。孙传庭不敢怠慢,又密密巡视城池与沟壑防线。给众人加油打气。

    十三日这天下午他又招集各将在行辕内议事,会上孙传庭坚定地道:“不管守多久。流贼都休想从潼关城跨入一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本督在此与众将共存亡!”

    “必胜!”

    不论本地新军将官还是靖边军官将都听得热血沸腾,一起挥拳高呼道。

    固原总兵郑家栋等人也是神情狰狞的挥着拳头,新防线安排中,他们大部被安排到西塬上,以后惨烈的恶战也将让新军顶上,让他们恢复了不少信心。

    会议散后,靖边军各将回转自己营地,吴争春与高寻走在一些说着什么,李正经则与赵荣晟走在一起。

    赵荣晟摸着自己脸若有所思道:“孙督的决心很大,看来我们还要在潼关城呆上很久。”

    李正经说道:“那当然,孙督臣退不得,我等也退不得。不说为了陕西父老,就说孙督向大将军贷款了几百万两银子,他若败了,这银子找谁要去?”

    他们身后跟着罗良佐、赖得祥、陈晟、韩铠徽等把总官,听了李正经的话,各人脸上都露出有兴趣的样子,这种内幕也只有如李正经这样的高级军官才知道一些。

    韩铠徽说道:“老甲长,真的有几百万两银子?”

    李正经哈哈大笑道:“那当然了……”

    他滔滔不绝的吹起来,温士彦在旁微笑听着,他若有所思瞥了城外一眼,若流贼要围城很久,或许……

    ……

    五月十四日,李自成忽然在南原大赏三军,特别犒赏有功之臣,巡山营因作战勇敢,表现突出,特被赏赐马骡一千匹,金银五千两,老胡也从五品的威武将军升为四品的果毅将军。

    而在周边密密飘扬的白缨黑缎旗中,那一层一层围着的骁勇骑士内,老胡也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李闯诸人,还有他身边的官将们。

    不过他顾不上多想,升官发财的喜悦让他重重磕头:“多谢闯王,多谢闯王,小的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自成身边的李过哈哈大笑道:“踏地龙,看来你很快就可以进入老营了。”

    老胡脸上笑开了花,他说道:“全靠制将军的栽培。”

    封赏完将士后,李自成站了出来,他张了张嘴,神情有些复杂,最终他开口说道:“我昌义府决议,从潼关退兵,转进河南,围打开封!”

    周边闯将士卒愣了愣。随后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响起,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众人一片欢呼中,顾君恩脸色苍白。神情失落,牛金星脸带微笑。眼中隐现得意。

    宣布完后,李自成等人都忍不住向潼关方向看去,就是这个地方阻挡他们进入陕西的脚步。

    故乡啊故乡,你只在梦里。

    ……

    “流贼退兵了?”

    四月下到五月中的这场大战,整个大明都在关注,王斗同样不例外,他得到消息也最快,当捷报传到归化城时。他大大松了口气,笑道:“总算这次投资没有白费,看来孙传庭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喜悦的同时又有些遗憾,因时间、距离、粮草供应,还有私下出兵可能的朝廷猜忌问题,他一直只在关注这场战事。

    不过剿灭流贼最大因素是不患贼聚只患贼散,若李自成长久围打潼关,不免会让他起了心思,是不是赌一把。然李自成很快就走了,王斗也就作罢。或许闯贼此时命不该绝吧。

    看王斗高兴,部下也皆尽喜笑颜开,钟素素笑道:“只要孙督能拖到明年。我都护府就进退自如了。”

    王斗点头,情报上言,李自成抛下十万饥民,然后引兵退向开封府,大军团团围住开封城,又玩围点打援那一套。参谋部意见是希望孙传庭能在陕西尽量整饬军备,增加实力,就算要出关,也要步步为营。尽量经营洛阳等处,解决粮道问题。

    只是这场大胜后孙传庭呼声越高。皇帝更不会坐视开封城陷落,大明又无可用之兵。除了调孙传庭出关,又来何处解围兵马?

    而且孙传庭这人性格锋利偏执,还有点刚愎自用,也不是很有耐性的人,开封危急下,一怕他顶不住朝廷压力,二怕被胜利战果冲昏头脑,自信心膨胀下冒冒然出关,酿成大祸。

    不过眼下这情形,孙传庭应该可以拖住李自成一段时间。

    不久前王斗还得到消息,前太傅、兵部尚书孙承宗逝世,寿终正寝,朝廷追赠太师,谥文正。

    得到消息时,王斗有些感慨,孙承宗这个结果比历史上那个结局要好得多,想起往日与孙承宗的交往经历,他决定让外务部派人前往高阳吊唁,同时再祭拜一下在巨鹿战死的将士。

    ……

    潼关大捷消息飞传各处,当捷报传到京师时,京师沸腾,崇祯帝更是大喜过望,他哈哈笑道:“孙传庭不负朕望,果然可堪大用。”

    孙传庭在陕西“胡作非为”,弹劾其人奏疏有如山积,一直是皇帝顶住压力,留中不发,此时捷报传来,崇祯皇帝深感自己识人之明,兴奋之下,立时下令传旨嘉奖,并献捷太庙。

    当然,那些被流贼荼害的饥民需陕西地方自己想办法安置。

    大捷之下,百官一样贺表如云,此时没人再谈孙传庭不是,不过却有人谈起闯贼又围开封,力主孙部尽早出关,解除开封之围,特别以陕西籍的官员为多。

    崇祯帝也有些心动,不过他也知道陕地新军初练,不可轻动,应当慎重行事。

    兵部尚书陈新甲也力主孙传庭不可轻动,他陈述利害,指明孙传庭在陕西不动的话,流贼北上南下都有后顾之忧,若孙部脱离潼关,孤军深入,一旦不测,后果不堪设想。

    他指责那些叫嚣孙部出兵的陕西籍官员是以邻为壑,多个朝臣赞同陈新甲的看法。

    严重分歧下,崇祯皇帝更是迟疑,他虽说有孙部出关后一鼓歼灭流贼的幻想,也知道目前流贼势大难敌,应该多给时间让孙传庭练兵储饷,加强实力。

    同时有人弹劾督师侯恂到开封后一事无成,畏敌避战,致使流贼又围开封。

    想起督师侯恂,崇祯皇帝也有些恨恨:“无能之辈!”

    崇祯帝之所以启用侯恂,一是因为侯恂是河南归德府人,对河南情况比较了解,二是因为侯恂对左良玉有恩,可以笼络当时兵多势重的左良玉部。

    现在左良玉身死,平贼镇灰飞烟灭,侯恂到开封后,也只上了一个方略奏疏,主张陕西、保定、山东、凤阳、湖广、淮徐各督抚固守本境,断贼奔逸之路,他自己坐镇开封,相机行事,最好让流贼饿死在河南。

    奏疏说得好,然本质是杨嗣昌“十面张网”的翻版,流贼也不会象侯恂想的那样,一厢情愿蹲在河南挨饿。

    而且这奏疏还看出侯恂的私心,各地督抚若防堵失败,势必成为他侯恂的替罪羊,这更让崇祯帝不喜,认为侯恂是狡黠之辈,有负自己重托。

    侯恂到开封也有一段时间了,如今一事无成不说,还让开封又被围困,这让崇祯帝对侯恂越加不满。

    有朝臣认为应以孙传庭替换侯恂为督师,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各处军务,全盘掌控剿贼事宜,崇祯帝有些心动,他太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大臣出任督师,组织有效的堵剿了。

    孙传庭一看就比侯恂这个无能之辈强多了,特别潼关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

    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此时开封又被围困,大敌当前,更换侯恂只会让开封府城产生不必要的动荡,要换侯恂,也只会在孙传庭兵成,又解开封之围后。

    开封必须救援,然大明无可用兵马,崇祯帝想来想去,除传旨让孙传庭加紧练兵外,只得晓谕河南等各处组织团练,对结寨自雄的地主武装赦罪录功,希望这些兵马多少能解开封之围。

    此时河南各处土贼拥起,如刘洪起据汝宁,韩甲第据许州,李际遇据登封,李好据裕州,刘铉据襄城,分辖各数百里,拥众各十余万,总的人数兵马不可小看。

    崇祯帝将愿意招抚的人全部封为副总兵,他在圣旨上言:“土寨人等纠众抗贼,保守地方,远非得以。特颁诏书,遣官宣谕,赦罪录功。但能擒斩伪官即与授职,能收捕贼徒即与给赏,能恢城献俘即与超擢,其余部曲编成乡勇,一体团练。”

    他还颁布赏格,有能擒李自成者赏给白银一万两,封爵通侯。能擒李自成部下者,赏银五千两,官极品,世袭。

    又宣布免河南五府田租三年,以体朝廷德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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