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啊,都哑了?”

    看群臣一直在沉默,压抑的气氛让人不安,崇祯帝不由大喝一声,整日担忧国事,他的脸庞看起来更憔悴了,身形单薄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其实早在曹、王兵败,流贼逼向开封时,他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整日胡思乱想的,食不甘味,睡不安心,他害怕,害怕战败的消息,开封实在太重要了,特别内有藩王叔父存在。

    只是害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开封的塘报,是在九月十三日一早发出的,这等事情,丁启睿等人想隐瞒也隐瞒不了,战情总要发出,只是足足在二十四日才到达。

    河南到京师的驿站已经衰废,信使传递也是时断时续,早已做不到每日不歇,以一昼夜三百里的快捷速度前行。

    虽然丁启睿在塘报中极力为自己辩解,将兵败原因推到流贼势大头上去。

    毕竟曹、王新军都大败了,他们跟着败也情有可原,还有主要就是弹劾左良玉,不过崇祯帝毫不犹豫,还是以朱仙镇之败督抚无能,令锦衣卫出京,去将丁启睿逮入京来。

    圣上雷霆大怒,便是阁中有与丁启睿交好者,这个紧要关头,也没人敢为他说话,况且崇祯朝时杀文官若杀鸡,惹恼皇上,便是身为内阁大臣,谁知道会不会砍到自己头上来,还是明哲保身吧。

    杨德政、方国安只余数十骑人马,朝廷对二人没了顾忌,一样令锦衣卫将他们逮入京来。

    杨文岳、虎大威、姜名武人等战死,国朝历来死者为大,生前再是不堪,只要死了,都是优抚有加,更不说这些人还忠勇可嘉,所以内阁诸公都决意对阵亡人等大加褒奖,免得招来物议。

    还有此战高名衡、陈永福等人。也是该褒奖的褒奖。该惩戒的惩戒,唯有左良玉不好办,需要三思而后行。

    虽然左良玉是朱仙镇之败的罪魁祸首,但他骨干兵马不失,兵多势大,朝廷还要依靠他效力,更重要的是,若处罚过重,他反了怎么办?投降了流贼怎么办?中原已经糜烂,难道要让湖广也糜烂吗?

    历史上左良玉逃跑致败。朝廷不但不敢治罪,反而“发帑金五万。户部金十万,及银牌、布币,犒左良玉军”,真是咄咄怪事,却也是明末现状,有兵就是草头王,辽东军门。中原左良玉,陕西贺一龙,东南郑芝龙,皆是其中代表。

    只是朝中诸公刚捏着鼻子决定对左良玉大加嘉奖,宣府的报纸来了,左良玉天怒人怨,迎风臭千里,假以时日,臭遍整个大明只是等闲。这种情况下,再对左良玉嘉奖,可想象到时的物议喧然,诸公也不想被千夫所指。

    只是该如何处置左良玉?嘉奖不行了,甚至处罚浅了,都不能平熄民怨,但处罚深了,左良玉若……

    真是让人左右为难。

    越想君臣越怨宣府那份报纸,军国重事,成为小民谈资就不说了,看那报纸傲然姿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明朝廷在宣府呢,中枢威严何在?

    特别该报对左良玉的宣判口气让人不爽,你是刑部还是大理寺?眼中还有中央吗?

    虽然君臣对时报每期必看,但各人也越发不满,只是禁难禁,报纸的威力,朝中上下又深有体会,最后想来想去,军国重器,别人有,自己也必须有,将舆论掌握在自己手中好了。

    更别说江南在酝酿开办报纸,欲称之为江南时报,辽东吴三桂,也打算搞个辽东时报,没理由中枢要落于后人。

    而且自己开办报纸也很有优势,宣府时报那种昂扬之气学不来,但毕竟是中央,控制着全国各地,大义在手,更范围广,资料足,连宣府的采访们,都经常要来抄自己的邸报,这就是优势所在。

    所以君臣这些日商议政事,内阁关于开设皇明时报的议题,已经郑重摆到皇帝案头,也向世人表明,北京城这块地方,才是大明的中央,朝廷的中枢所在。

    除此这些时日,还有辽东告急,东虏攻入朝鲜,曹、王如何处置等烦心事,让朝堂纷争不已。

    最重要的,塞北捷报到后,如何封赏王斗?这才是让臣君最头疼的事。

    崇祯帝左右徘徊,他对王斗模糊下了判断,便是盛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自己不能再给他坐大的机会,所以早前靖边军扩军到五万,加上王斗请旨征讨塞外,他毫不犹豫同意了。

    在他想来,王斗定然深陷泥潭,在塞外消耗个三到五年,甚至与塞外胡人两败俱伤,趁这个机会,自己剿灭流贼,整顿内务,国事定然能兴,王斗野心没了施展的地方,定然安安心心做个大明纯臣,成为崇祯朝的戚继光。

    介时君臣相得,一起中兴大明,流传到后世,也是一桩美谈。

    只是,王斗又大胜了,名望又涨了,为什么就不能消停一会,让自己安安心心呢?

    臣强主弱,又岂是君臣之道?崇祯帝心中深深的无力,只是看着阁内的群臣们。

    作为兵部尚书,陈新甲还是先开口,去年那场事后,陈新甲深深反思自己,觉得还是应该与王斗站在一起,朝野中人,现在谁不知道自己与王斗是一党?自己不论怎样做,都改变不了这种印象。

    皇帝虽对自己冷落,但兵部尚书这个位子,还是坐得稳稳的。

    他猜测皇帝心中,需要一个与永宁侯沟通的桥梁,就算朝中对永宁侯再猜忌,但只要王斗在一天,自己这个兵部尚书就稳稳当当的,只需小心翼翼一点便好。

    况且,昨日宣府镇情报司拜访,许了自己不少银圆,自己理当桃李相报。

    他脸上带着欢笑,高声道:“皇上,永宁侯塞北大捷,此乃国朝百年来未有之盛事,足可与徐达,蓝玉人等之壮举相比肩,大涨我中国之志气。灭胡虏之气焰。胡儿不敢再南下牧马,宣大三镇百姓安宁!”

    “如此大胜,自然要赏!微臣斗胆提议,请效仿汉唐旧例,设安北都护府,囊跨漠南漠北之地,以归化城为都护府所在,令永宁侯充任都护府大都护,为我大明守护北疆,驱逐胡马。使三镇不再有妻离子散之苦!”

    他脸上敛去笑脸,带上一点忧虑:“只是……塞外苦寒。永宁侯若长驻归化城,想必会不断要钱要粮,现在仓储匮乏,只恐介时户部钱粮难支,所耗者巨,微臣又觉此策……”

    他神情烦恼,崇祯帝则是心中一动。争议几天了,第一次听到一个靠谱些的建议。

    他对塞外没什么概念,总觉那是个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否则胡儿富足,就不必时常南下劫掠,反之是汉军前去抢劫了,历朝将士,也皆以长驻塞外为苦事。

    陈新甲这个提议,果然有可行之处。确是祸水外引之良策。

    若将王斗目光带到外面去,便给了自己收拾内政的时间,靖边军兵马云集到安北之地,离中原远远的,也总比王斗率强军回到宣府镇好,就算留部分驻守,但毕竟兵马少了,自己压力也小了。

    而漠南那块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王斗本事再大,想要经营好,肯定需要很多年,有这个时间,自己可以从容做许多事了。

    越想越觉此策不错,他看着陈新甲,发现他两鬓斑白了许多,心中不由有些愧疚,看来近期来,自己确实有些冷落陈爱卿了,他还是忠心为国的,也很有才能。

    就算他与王斗内外结党,但现在内阁中,何人不是如此?外没有强军奥援,何人又可坐稳内阁大臣之位?

    崇祯帝正要说话,一个严厉的声音忽然道:“此举万万不可!”

    众人看去,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李邦华算是一个清流中人,历史上李自成攻陷京师后,便作绝命诗曰:“堂堂丈夫兮圣贤为徒,忠孝大节兮誓死靡渝,临危授命兮吾无愧吾。”遂投缳而死,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文,清时赐谥忠肃。

    就见他起身跪下,目视皇帝,刚直又满是皱纹的脸神情坚定。

    他缓缓说着,森寒的声音冷如冰雪:“陛下,王斗此人心术难测,又兼雄才大略,若设安北,以其手段,不越数年,便可将该处经营水桶不漏,又兼漠南为牧马良地,介时王斗铁骑数万,俯瞰大明,国朝危矣!”

    他猛地看向陈新甲,眼中更满是冰冷之色:“陈新甲身与本兵,却与王斗狼狈为奸,欲坏我皇明基业,臣请杀之!”

    崇祯帝眉头一皱,只是看向陈新甲,陈新甲勃然大怒,阁内也是安静无声,刑部尚书刘泽深、工部尚书苑景文只是垂头看着自己鞋子,不参于他们斗争。

    他们管的是偏冷部门,此时刑部尚书不说,工部尚书也不是嘉靖朝严嵩父子当位,工部肥得流油的时候,内阁中很少他们说话的份,礼部尚书傅淑训一心想辞职,更兼年老体弱,坐在椅上似要睡着了。

    内阁首辅周延儒,吏部尚书郑三俊,户部尚书倪元璐则是眉头大皱,现在东林党策略是与王斗交好,毕竟双方利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彼此冲突不大。

    此时王斗更多是与阉党人员争斗,便如晋商的支持者大部分是阉党,很多人与王斗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李邦华算怎么回事,他也是东林党一员,怎么跑去跟王斗打对台了?

    东阁大学士魏藻德、陈演,也是来了兴趣,仔细倾听。

    “此乃诛心之言!”

    陈新甲怒喝道:“王斗怎么心术难测了?永宁侯之忠,天下皆知!便是此次塞外大捷,他在塘报上都归功于朝廷,如此忠义双全,反遭猜忌,岂不让忠勇将士心寒?猜忌大将,又岂是尔李邦华为臣之道?”

    “忠?宋太祖事周世宗岂又不忠乎?”

    李邦华毫不退缩,他的话若霹雳雷霆,在阁内轰然大响,更兼石破天惊,惊得陈新甲一时都呆了,阁内更鸦雀无声,只余李邦华带着腾腾杀意的森寒口气回荡。

    “是忠是奸,非在其心,而在其力!王斗拥兵数万,更兼每兵能以一当十,早有倾覆我大明之能力!不言王斗心思难测,便其忠君,他的部下呢,可想有更高的富贵,介时可能由之于王斗?陛下,其部早已势大难制,再设安北,王斗更兼兵强马壮,此为纵虎容易缚虎难!请陛下三思!”

    崇祯帝脸色铁青的看着李邦华,李邦华残忍无情的将他内心最害怕的事情挑开,血淋淋的两半摆在自己面前,他连活撕了李邦华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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