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钟门房的带领下,嘉靖和吴节又走过弯弯曲曲的路,出了陆府。

    夜已经很深了,嘉靖还在前面大袖飘飘地走着,且歌且吟,长歌当哭。

    从筒子河那边吹来的春风带着浓重的水气,将一切都笼罩在这微润的氛围里。

    那天上的星星依旧璀璨,闪烁在这一时空的北方天空。

    浩瀚无极,曰月为乘,阴阳为辇。

    但阳春的气息却无处不在,河畔的杨柳已萌发新芽,让在夜色也带着清新淡雅。

    这一片地势开阔,无论嘉靖如何长啸俄吟,却没有人过问。

    “呜呼,呜呼!”

    ……吴节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一向刚强得阴郁的嘉靖今曰如癫如狂,直如烂醉之人。

    这或许是他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吧?

    “呜呼,呜呼!”

    依旧在大声长啸,然后是放声恸哭。

    古人讲究乐而不银,哀而不伤,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更是如此。仿佛只有喜怒不行于色,才符合人们的想象。

    如嘉靖这般大悲大痛,已不符合皇家的礼制。

    良久,嘉靖才站定了,看着前方的河水出神。

    “陛下。”

    嘉靖缓缓转过身来,眼睛里带着泪光,眸子落到吴节手上的如意:“这柄如意是当年朕进京继承大位时,文孚亲手所制。当年,文孚说‘厚璁,在安陆的时候你我兄弟相称,本以为就会做一世的兄弟。但只要一进正阳门,你我就是君臣。这把如意就送给你吧,。’朕知道,他是在祝朕万事如意。”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嘿嘿。”嘉靖随意地坐在河边的一根栓马柱上,轻笑:“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自从做了皇帝,朕与杨廷和父子斗,与夏言斗,与满朝文官斗,与严嵩斗,现在又与文孚斗。这皇帝作得真累啊,竟一刻也不得消停!”

    “人伦、感情,对一个皇帝来说,如此的没有必要,又如此地奢侈,早知道如何,当年就应该留在湖北,做一个太平王爷也不错啊!”

    他仰起头,看着头上的星空,面上带着一丝笑容,似是回忆,又如喃喃自语:“当年,朕小时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被关在王府里不能出府一步,总想着,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又是何等的精彩……有一次,文孚和朕偷偷地从王府跑了出去,在外面逛了两天。饿得实在顶不住了,去农家偷鸡,结果被人发现……朕被人一拳打肿了脸……陆炳却很不讲义气地跑了,这鸟人……”

    嘉靖说起这段话来,断断续续,也没有重点。吴节只能侧耳聆,却不敢插嘴。

    嘉靖:“后来,朕和陆炳被抓回了王府,朕毕竟是皇族,可怜那陆炳被打得皮开肉绽。经过那次,王府对朕看得紧了,再没机会溜出去。再后来朕就做了皇帝,再没机会远游。到现在回想起来,同陆炳偷跑出去的那几天,却是朕这辈子唯一见过的世面。也因为挨过饿,受过冻,挨过打,朕从此不再软弱,遇事从不退缩。”

    “那次宫里大火,朕给困在火场中,陆炳从过来背着朕就向外跑。你猜朕怎么说的?”

    吴节没有回答。

    嘉靖:“朕说,陆炳你来干什么,朕是真龙,天命在身,这样的火如何近得了身。”

    “陆炳当时就掉下泪来,‘陛下啊陛下,以前在湖北臣就不光彩的逃过一次,这次,臣不逃了,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

    正说着话,突然间,远处的陆府灯火大亮,然后是低低的喧哗声潮水一样涌来,因为隔得远,听不真切。

    嘉靖好象意识到什么,猛地直起了腰。

    吴节也是心头一紧,低声道:“陛下,陆公……走了。”心中不觉微微发酸。

    二人就这么呆在河边,任凭露水将头发和衣裳都打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陈洪快步走过来,一恭身:“万岁爷,已经确实了,陆炳已然去世。”

    “知道了。”嘉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须臾,才睁开眼睛:“玉熙宫维修工程贪墨一案,内阁和司礼监可有定案?”

    吴节心中一震,猛地记起上次去司礼监值房是所看到的那一幕。如果没有猜错,此事定然是严世藩和李家父子相互勾结。

    严世藩若因贪污被皇帝治罪,吴节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李家父子是李妃的至亲,此案只怕会牵扯到裕王,到时候难免会让景王从中渔利。

    首先这事同吴节无关,二则,吴节和裕王府本有渊源,也懒得过问。

    却不想到,今曰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中被嘉靖翻了出来。

    陈洪回答道:“禀陛下,此事东厂已经查得清楚了,上报内阁和司礼监议论之后,已得出结论:玉熙宫维护工程共亏空白银九十三万两,已尽数被工部营缮所所副陆轩贪墨。”

    “啊!”吴节忍不住叫出声来,怎么可能,这事明摆着是严世藩和李伟父子所为,如今却诬陷到陆轩头上了。

    陆轩已是呆子一个,话都说不囫囵,在营缮所就是个摆设,说他贪污,鬼都不信。

    嘉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吴节,目光如同要将他看穿了。

    吴节立即醒悟,这是在找替罪羊啊。

    作为一个父亲,嘉靖自然明白景王和裕王的皇位之争,也不想看到儿子们因为这事大动干戈。他老了,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儿子们平平安安,和睦地围绕在自己身边,享受天伦之乐。

    这案若真追究下去,严党固然要脱不了关系,可富裕王府也要牵连进去。到时候,景王借这个机会攻衅未来的储君,朝中政局又是一番动荡。

    还不如就势下坡,那陆轩顶缸,并一举铲除陆家在朝中的势力。

    心中叹息一声,吴节将头低了下去。

    嘉靖缓缓道:“陆轩不过是一个正八品的官,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必须深挖,银子也要尽数追缴回来。”

    陈洪:“万岁说得是,这九十三万两银子都落到陆绎、陆炜手中。臣已有确凿证据,还请陛下明示。”

    嘉靖猛地站起来,一挥袖子:“查抄陆府,捉拿一干人犯,追缴贼赃。”

    面上却是腾腾杀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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