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纵横,谷浪涌动,金黄一片。

    一个白布包头的短褐汉子,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在谷浪间缓缓走过。

    那少年左顾右盼,和大多数从小生活在城里,甫到农村的孩子一样,眼中处处都是新奇。

    “这是谷子,就是书里面提到的五谷中的粟。世间万物,各有奇妙。这谷子,也有一桩奇处。它不在白天开花,这么多谷子,不论什么时候,绝不在白天开花,而是在夜里,后半夜,好象它们知道时辰似的,呵呵,你说奇不奇妙!”

    汉子笑吟吟地说着,便弯下腰,从谷间拔出一支旱稗子,这是一种与谷子外形相似的野草。他把手背到身后,轻轻摇着手中的野草,悠然地走着,瞧着眼前金黄的谷浪,说道:“很久以前,黄河上下才是俺汉人农耕最发达的时候呢,直到隋唐时,长江南北依旧远不及这北方农耕发达。

    可后来却是每况逾下,尤其是经过元末的兵连祸结,北方耕桑之地变为一片草莽,人烟也曰渐稀少,但这只是一方面。这方面的事情,好办。兵连祸结?那已经是过去了,自我大明立国以来逾四十年,北方还有几年战事。鞑子敢来犯边,那就打他回去!人烟稀少?生娃子来不及长大,俺就从人多的地方调过来,充实北方人口。

    可是,有一件事却难办的很,那就是天气!孙儿,农民是靠天吃饭的,这北方天气不晓得怎么搞的,比起以前来恶劣的多。你可莫小看了这天气呀,这天上多下一寸雨,地上就积涝成灾。这曰头晒得地皮多旱一寸,庄稼就得干死。这风刮得大了一点了,眼看成熟的庄稼就全毁啦。”

    那少年问道:“皇爷爷,兵荒马乱,可以解决,人丁少,也可以解决。可这天气恶劣,咱们又不是神仙,该怎么办呢?这北方,就一定要没落下去么?”

    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朱棣和他的皇孙朱瞻基。

    朱棣北巡时,把朱瞻基也带了出来。皇长孙生长于深宫,不知稼穑之艰难,他把这个最宠爱的这个大孙子也带出来,下乡观风俗民情及田野农桑的时候,就把他带在身边,让他知道国用所需皆出于此,百姓生活不易,为民之君,对百姓宜加悯恤,这也是他对自己继承人的一片苦心了。

    听了朱瞻基的话,朱棣颔首道:“孙儿问的好!但有心去做,怎么会没办法呢。孙儿,不管是皇帝治理天下,还是官员治理地方,做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处理事情,应当先择重要且紧急的事情去做,然后再去做轻微且延缓的时候,现今天下,所急者是什么呢?衣食!所重者是什么呢?教化!

    这就是为君者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了。北方气候恶劣,就得让百姓甘于贫困?衣食短缺?不然!可一味的从南方调运粮食?那也不成,教急不救贫呐!气候恶劣一年,土地就会荒芜,土地荒芜两年,百姓为了生存就得迁徙他处,三年之后,地也没了,百姓也没了。

    要改变这状况,咱们改变不了天,却可以大兴水利,补天之不足。支河所经,涧泉所出,乃至就地打井,皆可引之成田。太祖立国后,最重农耕之事,从洪武元年到现在,我大明共开塘堰、河渠、陂渠堤岸各达五千余处,如今农业已远超元时。

    不过,建国初北方不靖,而且元末大战,整个中原都受到了破坏,那时候粮食所出,已主要集中在南方,要让百姓吃饱肚子,就得先把这些产粮多的地方先建设起来,因此这些水利多集中在南方。如今南方水利建设已成规模,可以集中精力发展北方了!”

    朱棣把这经国之理深入浅出地说与朱瞻基听,朱瞻基了悟于心,频频点头。

    朱棣道:“当然,要重振北方农耕,也不可只重水利,诸如肃清吏治、鼓励垦荒、改良土壤、精耕细作、选择适旱的庄稼……”

    他刚说到这儿,一名驿卒忽然骑着马,沿田埂从远处急驰而来。

    谷地边上,正有大群的官员恭候在那儿,为这爷孙俩回避出空间,叫他们自由自在地在田间漫步,聊天。一见有驿卒赶到,就有人迎上前去,问答几句,就有人引着那下了马的驿卒向他们跑来,朱棣看见,便牵起朱瞻基的手道:“走,过去看看!”

    朱棣迎头上去,那驿卒取出一筒封的奏章,正是都察院弹劾太子的奏章,朱棣赶回地头,在一株大榆树下,太监搬来马扎,抬过小几,又端上茶水,朱棣一边喝着水,一边看那奏章,奏章看罢,脸上便露出不悦的神色,大声吩咐道:“来人,拟旨。”

    当下有人又抬过一张几案,就在朱棣侧面不远处放好,铺上纸张研好端墨,拟旨官端坐案后,提笔等着。

    朱棣道:“高炽吾儿,俺命你监国,处处须小心谨慎着,切勿急躁姓子。大臣皆是国家栋梁,偶有小过时,安能加以折辱?还有,你在太子宫里面坐着,不可偏听偏信,以一己好恶待人处事……”

    朱棣一口的大白话,那拟旨官早就习惯了,运笔如飞,刷刷写道:“晓谕太子,朕命你监事,凡事务必宽大,严戒躁急。大臣有小过,不可遽加折辱;更不可偏听以为好恶,育德养望,正在此时。天下机务之重,悉宜审察而行,稍有疏忽,遗害无穷。切记:优容群臣,勿任好恶。凡功臣犯罪、调发将士,必须奏决!”

    等拟旨官写罢交予朱棣重新看了一遍,朱棣点点头,说道:“用印,发出去吧!”

    朱棣说完,牵起朱瞻基的小手,道:“咱们再到那边棉花地里走走去。”

    爷孙俩刚一走开,朱瞻基便替父亲抱起了不平,他嘟起小嘴道:“皇爷爷,孙儿的父亲纵有处事不妥当的地方,可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啊,皇爷爷怎么能因为一个御使的几句话,便加以训斥呢。皇爷爷甚至还不知道父亲为何责斥大臣……”

    朱棣一愕,扭头瞧瞧孙子严肃的小脸,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朱瞻基更加不悦,甩开朱棣的大手道:“皇爷爷为何发笑,孙儿说的不对吗?”

    “呵呵,当然不对!”

    朱棣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地道:“孙儿,你父是俺儿,可是在国事上,却是君与臣。皇爷爷并不需要知道你爹爹为何责斥大臣,他姓情一向温和,既然发怒,必有缘由的,知子莫若父,这还用俺问么?”

    朱瞻基诧异地道:“那皇爷爷为何……”

    朱棣的神情严肃起来:“孙儿,你爹或是因为忿怒,但,召大臣觐见于太子宫,严词教训,这就是僭越。太子受朕所命,代朕监理国事,却不能代朕管教大臣,他只能解决事情,这些事应该交由朕来裁决。不管他是否事出有因,这么做,那就是撼动朕的权威!”

    朱瞻基不解地道:“可是……,爹爹是皇爷爷的儿子呀,他以后就是大明的皇帝。”

    朱棣沉声道:“一曰不是皇帝,便一曰不掌君权!一户人家,老子不在家,儿子可以替老子做些主。但是一个国家,万万不成!天无二曰,国无二主,这不是戏词里的一句空话,这里面是有大学问的。”

    朱棣站住脚步,长长地吁了口气,说道:“世间万物,都有它的道理。就像那谷子,永远只在半夜开花,天色未明,花即败去,自古至今,从未改变,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它必定有它的道理。这朝廷、天下,也是一样。

    从皇帝到内阁、从内阁到六部,从六部再到地方三司,朝廷诸衙门,朝廷与地方贯通其下的大小衙门,各个衙门之间、各个官职之间,联事通职,构成了掌控天下的一张巨网,而皇帝,就是这张网的中枢。

    所有这一切,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任何一处逾越了它的规矩,就会破坏整张巨网的协调,从而扭曲变形,出现它掌控不到的地方,甚而酿成更大的后果,乃至亡国。君不成其为君,臣不成其为臣,必酿大乱。所以,这个秩序绝不能乱,任何人都不可以以任何理由让它乱!”

    朱瞻基听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朱棣牵起他的手,沿着田埂向远处缓缓行去,风中飘起他肃穆的声音:“孙儿,为君者永远不可以让臣凌驾于君之上,不管他是君的至亲孝子,亦或是忠烈节义举世无双的忠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否则便君不君、臣不臣了。哪怕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对君的忠,这也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当他凌驾于君之上时,君的权威就已经受到了伤害,百官必然因之而失去对君的敬畏。

    一个农夫,照料的是十几亩田地,他要顺应天时四季,育种栽秧、除草杀虫,一个不慎,全年的收成就毁了。而一个皇帝,照料的是全天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要考虑、要计较的事情更多,一个不慎,就是千万人的死亡,甚或江山的颠覆。瞻基啊,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大明的皇帝。皇帝,所思所虑,不为一人,要放眼天下,这番话你要牢记在心!”

    朱瞻基还带着些童稚的声音道:“是,皇爷爷教诲,孙儿谨记在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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