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樱,你来看看!”

    夏浔说的开心,突然扭头唤道。小樱刚刚攥紧叉柄,把那钢叉从土垄中拔出来,一见夏浔回头招唤,略微的一怔,便顺势拎着钢叉走过去,叹息道:“大人,这叉子是上好精铁制成的呢!”

    夏浔笑道:“那怎么?”

    小樱道:“在我们族中,一口铁锅都是希罕物,姑娘出嫁时送口铁锅做陪嫁,就是很荣耀的事了,搂草的耙子都是竹木一类的东西编的,不想这儿田间地头,已经全都用了铁器。”

    夏浔哈哈一笑,从她手中接过钢叉,往地里狠狠一插,那土果然都犁得松了,铁叉贯进去,直没至铁箍位置。

    夏浔道:“那当然,用不了几年功夫,这辽东就得大变样儿。”

    他把手一挥,说道:“你看,这是牧人们在本地农户的指点下开荒出来的田地,就这几亩地的产出,就比四处游牧一年所获的食粮还多,不错吧?你要是有心,我叫我的侍卫们帮忙,给你开垦出一片田地来,做个嫁妆,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何?再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帮你在城中寻一家店铺,辽东这地方,女儿家抛头露面做营生的很多,也不算希罕的,你认得字、会算数儿,也能寻摸个好差使做。”

    小樱幽幽地道:“大人一定要赶小樱走么?”

    她凝睇着夏浔,低声道:“大人,小樱跟着你,其实还有报恩的心思,虽然大人没有替小樱杀了那大仇人,可……毕竟也替小樱出了一口气……,小樱只要侍候着大人,就很满足了。”

    “咳……”

    姑娘这话里头就隐隐约约带着点儿男女情意的味道了,旁边几个随在夏浔身边的幕府小吏立即纷纷移目他顾,作视若无睹状。

    夏浔苦笑一声,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又寻访了几家安置在此的牧民,询问了一下他们家中目前的情形,有无地方住、衣食方面有无困难,曰头便也渐渐升起来,夏浔便在村头大榆树下挑了块农人闲时坐着摆龙门阵的石头坐下来歇息,有人提了陶罐过来,斟碗凉水搁在夏浔身边。

    小吏们忙着一些具体的事宜,都不在身边,夏浔看看与侍卫们一起侍立身旁的小樱,指指对面的石头道:“坐吧!”到底是草原上的姑娘,没有那些扭捏和谦让,夏浔吩咐了,小樱便依言在他对面坐了。

    风从远处刮来,一经过这树荫下,便带来一阵清凉。榆树随着微风摇曳,阳光从斑斓的枝叶间洒下,明明暗暗地落在小樱的身上,好象穿了一件花纹的衣裳。光影错落,映着她鬓边耳角淡淡的处子茸毛,实是我见犹怜。

    夏浔轻叹道:“小樱,你执意留在我身边,是希望……我能替你复仇么?”

    小樱的眸子攸地亮了一下:“大人两战两捷,轻而易举便把鞑靼东线草原扫荡一空,挟此威势,必定无往而不利,大丈夫所求,功业而已。所以,大人本来也会再度兴兵的,是么?”

    夏浔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西北方,他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原野之外,是一片丛山,葱葱郁郁,直接蓝天。

    沉默有顷,夏浔轻轻抬起头,看着头顶摇曳的树梢,吁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许……这战争不会就此结束。但是,只要鞑靼人不来进攻辽东,我不会主动再出兵了。这一场战役,是以杀止杀,不这样,他们还会来劫掠我们的百姓,所以不能不战,但我并不好战!”

    小樱蓦地张大了眼睛,似乎有些奇怪从夏浔嘴里说出来的话。

    夏浔瞟了她一眼,说道:“有些失望,是么?你以为,我挟大胜之威,还会再度发动战争,建一份彪炳千秋的功业?要打败他们们,或有可能,要消灭他们,谈何容易!汉武帝以倾国之力,破家无数,消灭人家了么?封狼居胥,是光彩!可狼居胥如今在谁手里?

    窝阔台占据汉人大片江山的时候,有人建议他把汉人驱赶后,把整个中原改造成一个大牧场。这个愚蠢的主意被耶律楚材给驳了,如果他们当时真的意图实施这个主意,他们根本统治不了中原一百多年。我也不会蠢到妄想去消灭游牧部落,占据整个草原。

    中原不能牧草,草原也不能农耕,人的生活方式,取决于他的生存环境。有些东西,是武力无法解决的,以我们现在的条件,即便牺牲许多人,占据了草原的统治地位,用不了多久,还是要把它还给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们有条件解决这个问题,但不是现在,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夏浔站起来,缓缓向前走去,小樱下意识地起身跟在了他的身边。

    夏浔站住,眺望着北方,说道:“大胜之后,我想做什么?我想做的,是巩固辽东,繁荣辽东,让这里变成大明最坚固的边墙。我想做的,我自问通过一番努力能够做到的,就是这些。至于分分合合、开疆裂土的那些事,谁能做谁做吧,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我自问没有那个能力!”

    夏浔吸了口气,又道:“一个人,做不了几辈子人才能做完的事。人寿有尽,我只要做好我能做的事就行了,我现在正在努力开发辽东的农业、商业、工业,通过共同的利益,把辽东各族的人团结在一起。当它真正形成合力的时候,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包括我这个首倡者。等到这里的发展已经到了不会因人废事的地步,我就会放心地离开了……”

    小樱站在他的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问道:“大人,这么做,你图什么呢?”

    夏浔仰起头,望着天空中悠悠的白云,仔细地想了半晌,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小樱,说道:“是啊,你说,我图什么呢?”

    这算什么回答,小樱也不禁呆住了……※※※※※※※※※※※※※※※※※※※※※※※※※※回到开原城后,夏浔没有直接回幕府,而是先打发了万世域回去,自己带着小樱兴致勃勃地赶到了开原的农贸交易市场。

    哈达堡虽然由于多年的经营,仍旧保持着开原地区最大的集贸市场地位,但是开原各地的集市已经不仅限于这一地了,因为夏浔放开了贸易政策,各地的贸易集市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兴起,商贸的带动,极大地促进了各个行业的发展。

    夏浔赶到的这处集市,就是他初到开原时自发形成的那处走私贸易场所,如今这里已经极其繁荣了,各族商贾、参与集贸的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

    司商署的官员闻讯赶了来,一边陪着夏浔参观市场,一边拎着帐簿子,向他汇报着集市贸易的情形:“昨儿一天,共计交易八百四十七笔,交易的货物有铧子一千一百三十四件,铁锅九十一口,缎十四匹半,布一百八十六匹,牛七十五头,貂皮四百二十张,人参一百二十二斤,马……”

    夏浔一边听着他的汇报,一边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持土物往来买卖觅粮的,取保寄住的,购买粮米盐酱的,推着小车、赶着牛群的,还有那汉服胡服的妇人牵着孩子消磨时光般逛市场的,当真热闹非凡。

    夏浔对小樱笑道:“你看这样不是很好吗?等到整个辽东都是如此兴旺繁荣的时候,如果有人想阻止人们过这样的好曰子,他们答不答应?当官的如果想做这个恶官,他们会不会反对这个恶官?鞑子如果想来劫掠,吓走远方的商贾,这儿的百姓会不会拿起刀枪,坚决把他们轰走?”

    夏浔刚说到这儿,不远处便传来争吵声,夏浔眉头一皱,扭头望去。那司商署的小吏眼见总督在此,却有人不给他长脸,已然气极败坏地赶过去,夏浔便也信步走过去,仔细倾听了一番。

    原来却是那贩牛羊皮货和牛马活物的商贩,被人认出是游牧在科尔沁草原上的鞑靼部落的人,因为彼此的敌对关系,旁边几个汉商和女真商人趁机要挟,要以低价买下他的全部货物,如果他们的价给的只是稍低一些,这个部落的人恐怕也就忍气吞声了,只是他们的价压得实在太狠了些,若依他的价,人家还不如把牛羊牵回去自己食用呢,自然不肯答应。

    这几个汉商和女真商人便趁机大声鼓噪,煽动大家对他们的敌意,一时间旁边围了许多人,那几个自科尔沁远来的汉子慌了手脚,既不甘心把牛羊如此廉价地售出,又怕招来灾祸,连人都走不掉了。

    夏浔听明原由,不由有些生气,走上去问道:“怎么回事儿?”

    司商小吏忙陪笑道:“部堂大人,这买东西的想要以每匹绢一匹、布两匹的价格买他的马,卖家不肯,双方有些争执,小事情,小事情……”

    “小事?”

    夏浔沉下了脸,说道:“就算我这外行都看得出,这几匹马鼻孔肥硕、前胸宽阔、身量高、马蹄大,毛色光亮,牙口也正当壮年,就算不是上上等也是上等,每匹马至少值绢四匹,布六匹。官价所定,就算是马驹儿,都值绢一匹、布三匹,出这么低的价,还要聚众要挟,这是买还是抢?”

    那些商人一听司商小吏恭敬地唤他部堂大人,都晓得这人就是辽东总督了,大气也不敢喘。

    夏浔怒道:“这几个商贩欺行霸市,扰乱秩序,抓起来,重罚!”

    那几个歼商本指望装装孙子,夏浔便放过了他们,不想还要处罚,其中的汉商仗着自己同为汉人,便壮起胆子叫起来:“大人!大人!他们可是鞑靼人呐!”

    夏浔冷冷地道:“鞑靼人又如何?他们是拿着刀枪来抢吗?如果是,你们还能这么英勇,本督还要大力褒奖的!只要是本本份份来做生意的,我们一视同仁,谁乱了规矩都不成!”

    得了夏浔这句话,那司商小吏哪还客气,立即招呼人过来,把几个歼商抓去处治了。夏浔想了想,觉得这种情况恐怕不只发生在开原榷市一处,他已经特意交待过经商贸易时不得利用各种理由欺诈客户,现在还有人顶沿上,如果不加强这方面的管理,很容易就破坏他以经贸缓和民族矛盾的目的。

    所以待市场恢复平静之后,夏浔便吩咐两个便装侍卫护着小樱回府,自己赶去司商署了。他得就这事儿再好好交待一番,不能让几条臭鱼坏了一锅汤,破坏如今的大好局面。

    小樱怔怔地看着夏浔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才神色异常复杂地瞟了眼那几个正相互庆幸的鞑靼牧民,随着两个侍卫走开了。

    ※※※※※※※※※※※※※※※※※※※※※※※※※※※※※燕京行五军都督府佥事唐杰带着夫人和儿子回到了自己在开原的家。

    他本辽东人氏,当年燕王扫北时,他在丘福帐下,因作战勇敢、屡立战功,遂被丘福逐步提拔起来,丘福从金陵回到燕京以后,把这个老部下从边关镇将的位子提拔到了行五军都督府佥事的地位,不必再像以前那么辛苦,地位官职也高了一大截,唐杰对这位老上司是由衷的感觉。

    这次回来探亲,因为是揣着特殊使命而来,唐杰有些心神不属的,见了老娘和兄长,家常话没聊几句,就问起了有关夏浔两度讨伐鞑靼的事情。

    他的兄长唐豪兴高采烈地道:“那当然啦,前后两次,打得那叫干净俐落。头一遭端了一个两万多人的大部落,第二回更厉害,光是俘虏就抓了近四万人呐,嘿!科尔沁草原以东以南,现在鞑子基本上不敢露面啦!”

    他又兴致勃勃地道:“兄弟,杨总督在辽东广开榷市,这也就得人家,有门路外销出去,原本堆在那儿不值几个钱的野味山货,运到南方就是大笔的财富啊!哥哥现在也参与其中,和辽东都司的一些将官家眷,搞了一个商栈,你刚才进来瞧见没有,院子东边正建的那趟房子,就是咱家盖的,哈哈,哥哥现在是有钱人啦!”

    唐杰听得心烦意乱,吱吱唔唔地应着,全然提不起兴趣。

    这时,他的儿子唐物竹,正骑着马在开原街头闲逛,这老家他也回来过几回,以前街市上冷冷清清,他这打燕京城来的人感觉老家就是纯粹的乡下地方,都懒得出去走走,这一趟回来却发现开原大不一样,不免有了兴致。

    十七八岁年纪,满脸的青春痘,老爹是行五军都督府的大官,又是打燕京城来的,唐物竹在这开原城里不免有点高人一等的感觉,鲜衣怒马,驰骋街头,十分的张狂。

    他正策马而行,忽地瞟见一个白袍长辫的胡服少女,在两个年轻汉子的伴同下,各骑一马,从一条胡同口一闪而过,虽只是惊鸿一瞥,入目当真惊艳,这小子陡然荷尔蒙激发,立即挥鞭策马,向那胡同里疾驰追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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