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番外 彼时年少
做大师兄也是一种修行 作者:纳西瑟斯的草
82番外 彼时年少
昏暗中,星星点点，亮着飘絮般摇曳着的几点鬼火。浩浩荡荡,有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红色的波涛中依稀有鬼怪的嘶啼，如泣如诉。浑浊不堪的天宇倒映在腥秽鲜红的河水，有风漾起暗色的漩涡,亦拂动河畔摇曳如鬼魅的招魂幡。这片诡异凄冷的疆域，除了这殷红如血的川流,便只剩下冷风、破幡和僵蚓虬龙般的枯萎草木,风过幡摇，又带起阵凄迷鬼哭。
这里便是放逐渊，个被流放、被遗弃的地方。
然而在这本不该有活人的鬼界，在这沉淀了千百年魂灵的无奈与怨念的河水边，偏偏出现了个满身活气的人。
“……‘行十余里，广布数尺，流向西南’……‘其水皆血’……”
在河畔的红衣男子凝视着滚滚滔滔消逝在西南片昏黄雾气中的流水，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附近的鬼怪听：“这便是《宣室志》中所说的奈河了么……”
只听阵欸乃棹响，却是筏青竹小舟排开河上黄雾靠了过来，舟上名黑衣摆渡人探出手中黑黝黝的柄棹抵住河岸，青竹船摇了几下便停稳，那人这才长起身子，只是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身材倒是颇为高大。
半晌，斗笠下传来声问询：“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度其语中意，摆渡人竟似与那红衣男子相识。
红衣男子抬起头，白皙如玉的俊面上却浮现出丝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想来那人并未离世亦或是早已转而投胎，我在那轮转镜台前等了许久，险些惊动了鬼差，也未能得见他面，唉……”
摆渡人倒也未再问，只淡淡道：“那便上船罢，生人不可在鬼界耽，我送你回去。”斗笠微微向上扬起，似是瞥见红衣男子唇角边不以为意的抹浅笑，他又补充道，“……妖也样。”
红衣男子微笑僵，眼中丝惊诧闪过，讶然道：“你看得出？”
摆渡人轻轻笑，笑声中带出几许沧桑：“活着时看不透，死了反倒看得彻了妖皇太子全文阅读。”说着叹，过了片刻又道，“上船罢。”
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足尖不过点，人已如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青竹舟上，小船不过略沉少许，竟是半点不曾晃动。摆渡人却毫不惊讶，只拿棹在河岸顶，青竹舟便缓缓荡向了河中。
黄雾渐渐在二人身后合上，遮住了那片荒芜的放逐之土，亦隔绝了阵阵鬼哭。静谧中，惟闻舟下细微的水流和摆渡人划动浆棹的声响，四周雾气合围，这筏小小的竹舟便好似自成了个世界。
过了许久，只听摆渡人忽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可是对你十分重要？”
红衣男子坐在舟中本自发怔，听他这般问话，沉默了会儿方道：“他是我的……师弟。”
摆渡人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兄弟，缘何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红衣男子微微垂下头，唇角却勾起抹苦涩，轻声道：“原本是兄弟，现下却是天各方了。”
摆渡人不再问，只鼓动双臂埋头划起双棹，又过了许久，周遭的雾气愈来愈暗沉，棹声中又听见他缓缓道：“我亦有位兄弟，我们自小便在处，彼此便如对方的手足般，如今倒也是……生死两茫茫。”
鬼界从无生人，这摆渡人在奈河上操持青竹舟来往人鬼两界，自然也是鬼界的名差役。死后的世界自是静谧无声，生时的往事却是鲜活如昔，许是难得见的生人勾起了往昔的回忆，那摆渡人轻轻叹了会儿又道：“我那兄弟自小便极是古灵精怪，于家学道胜我极，我二人的父亲本就是村中盗……干那营生的等好手，我们从小便跟着他学了不少。只是有年，爹他不知去了何处，归来后便变得痴痴傻傻，村外有人便说是他干了恶事损了阴德，才落得个这般下场。我兄弟听了不忿，索性便接过爹的衣钵，我自然与他道，当时只觉得那些营生虽说不好宣之于众，却也是济世救人的个法子……”
“却不知是什么营生？”红衣男子忽道。
摆渡人愣了下，手中棹也停了下来，似是有些耻于说明，沉默了许久后叹了声方道：“也罢，都是些过去的事，便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们家乃至全村全族的人，干的都是个营生，我与我兄弟自幼学的便是风水堪舆之术，盗墓掘财之法。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与我兄弟那时只觉得拿死人用不到的财宝接济活着的人，方使宝物用得其所，虽说是盗，却也占了个‘义’字。可死后方知，便是死人亦有其牵念，我们族的人将其牵念之物盗走，惊扰了死者魂灵，当真是大逆不道却不自知，然而鬼界却是将其笔笔记在了生死簿上！”
红衣男子讶然道：“莫非你当这差役便是……”
“你猜得不错。”摆渡人微微颔首，沉声道，“我族中人向来阳寿极短，长寿者亦活不过三十岁，死后还要在鬼界充当差役直至罪孽赎清方可再入轮回……”
沉痛的叹息后便是又阵的沉默，那摆渡人立在船头望向河面，手中浆棹有下没下地在红色河水中搅荡。
红衣男子亦不去打搅，只静静地坐在舟中，双眼也看着舟边漾开的红色波纹。
过了半晌，摆渡人才又将话续了下去：“我族中人皆知命不长久，活着时自然不甘。我兄弟二人亦是如此，后来……我重病在床，他是了层执念，便是要找到长生之法令我与全族的人摆脱短寿的宿命。我将死之时，他仍在外奔波……如今我身在地府，方知无论什么长生之法也无法洗清我们族的罪孽，可他却要等到了此处才能知道了……”
红衣男子眉头微蹙，摇头道：“等到了那时，知道又有何用？”
“你说的何尝不对？”摆渡人叹道，“叫我牵挂的便是我那兄弟的闺女，那丫头可怜得很，她爹娘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只恐有朝日他们死后那丫头伤心，是以总远着她，平日里也只有我陪着她些，如今却不知小丫头过得怎么样……”
说话间却见前方黄雾渐渐亮了起来，有河水拍岸和隐隐人声，那摆渡人道：“酆都便在前面，是时候回人界了老婆，偷你上瘾全文阅读。倒是劳烦你，听了这许久的陈年旧事。”
红衣男子起身道：“何来劳烦说？反倒是我当道声谢，若非你指点，我又如何知道轮转镜台的位置，若无你在此摆渡，我又如何能轻易往返鬼界。大恩在前，还不知如何相报，哪里有什么劳烦？”
摆渡人笑了笑，淡淡道：“死生有别，我倒没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若真过意不去……那便替我看眼那个小丫头，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便是报答我了。”
红衣男子毫不迟疑，当即拱手道：“言为定。”
于是，故事便由此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韩菱纱
弯清亮河水日夜不止，从韩家村外绕过流向东南，虽说已是凌冬，村头那棵老榕却仍叶茂如盖，绿得旺盛。几只麻雀许是在这寒冬找不到吃食，兀自在枝头啾啾闹个不休，忽地道青光自空中落下，狂风大作，刮得树梢阵乱摆，顿时将它们吓得四散惊飞。
叶响沙沙中青光散去，从中走出名背负长剑的男子，此人身材修长，只着袭单薄红衣，广袖长裾，在这严寒季节亦是若无其事。头乌发如浓墨般泼洒身后，尽显潇洒肆意，摇曳间露出白皙的面容，但见长眉如飞，双目似潭，眉宇间虽带仆仆尘色，却也难掩其清举风骨。
他立在树下顾盼良久，直至瞥见村口竖着的石牌上“韩家村”三个大字，面上才微微露出丝喜色。只是还未迈开脚步，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喂，你是谁啊？到我们韩家村来做什么？”
那声音既清且脆，还伴着几记叮铃声响，红衣男子抬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女童，恰坐在老榕的枝树杈上。那女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张小脸白白嫩嫩极是惹人怜爱，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发髻，发带上坠着几个小铃铛，随着她说话晃晃，不时发出叮铃叮铃声，颇为有趣。
红衣男子微微笑，不答反问：“你爬的那么高，不怕下不来么？”
女童听，顿时鼓起面颊哼道：“少瞧不起人！本女侠能上来，自然也能……也能下去，要你话！”虽说如此，那双明眸中却分明满是踟蹰，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色厉内荏、言不由衷。
红衣男子眼中抹促狭笑意闪过，故意又道：“那便不打搅女侠的雅兴了。只是敢问句，不知此处村家哪里可以借宿？天色不早，我可饿得很了。”
话音刚落，便听阵咕咕腹响，只是这声音不是出自“饿得很了”的男子处，而是传自头顶。那女童迎着红衣男子忍俊不禁的视线，张包子脸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叫道：“是啦，是啦，我韩菱纱就是只学会了上树没学会下树，那又怎么样！本女性天资聪颖，再过会儿肯定会悟出来如何下去，顿饭不吃又不会饿死……唔……”说话间又是阵咕咕肚叫，顿时将她越来越小声的辩解压了下去。
红衣男子面莞尔面摇了摇头，忽地挥袖，股风便卷了上去，只听声惊叫，霎时间便只剩头顶树杈轻摇，树上的女童却已到了他怀中。
“你刚刚说……你叫韩菱纱？”低头看着那张满是惊诧的小脸，红衣男子双温润如玉的眼中漾着淡淡喜意，“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男子便是玄震，他自回到人界后数年间便不断在江湖奔波，只为寻找到自己的师弟云天青问明婵幽之女的下落仙道攻夫。谁知云天青与夙玉自离开昆仑山后便杳无音信，他找遍中原也不曾探明他们的去处，心中不免猜测这二人是否已不在人世，是以才特往鬼界去，幸得奈河上名摆渡人相助，寻得轮转镜台，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云天青的身影，只得无功而返。即便如此，他仍是十分感激那摆渡人，是以才应下替其返回人界探侄女的愿望。
自出了酆都，他便御剑向南，循着摆渡人所说的方位寻找韩家村。那摆渡人生前是名盗墓客，所居住的村子极是隐蔽，他找到此处本已很是高兴，想不到还没进村就遇到了要找的人，心中是惊喜无比。
当下他将那女童放在地上，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忽觉衣袖紧，却是被那女童抓在了手里，只听她俏生生地道：“大仙，你收我为徒罢！”
玄震顿时啼笑皆非，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女侠，我可不会下树的本事。”
韩菱纱小脸通红，拽着他袖子道：“大仙别取笑人家，你那么厉害，能变出大风，肯定还会别的，我……我想学长生不老之术！”
玄震怔，忽地想起了奈河上摆渡人说过的话，满腔促狭之意顿时淡了许，望着韩菱纱的眼神也是变。想不到个稚子也会为了家族宿命有这般志向，他在心中微微叹，正色问道：“你为何想学长生之术？”
韩菱纱小脸也绷了起来，十分严肃地道：“我想让村子里的那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活下去，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掉了……”说到此处，许是想到了故去的人，她眼圈已经红了。
玄震眉头微蹙，蹲下身轻轻抚着她头顶：“傻丫头，你以为长生不老是那么容易的么？延寿之法虽有，却不能改变你们族的命……若是真想活久些，便告诉你们族的人，别再盗取死人的东西了。”
韩菱纱愣，撅起小嘴道：“你……你是不是看不起盗墓人？我们、我们比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强啦，我伯父说过，劫富济贫是侠者所为，那些东西死人又用不到，拿去救济活人有什么不对！”
玄震有心辩驳，但想起摆渡人曾说过的不能将鬼界之事泄露的告诫之言，只得摇头将哽在喉头的话又压了下去，转了话头道：“罢了，长生之法我确是不会，不过若是能修习仙法，或许能强健身体、增延寿数，我传你些，可好？”
韩菱纱听，原本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喜孜孜地笑道：“好啊好啊，谢大仙！”说着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又福了福身。
玄震哭笑不得：“不过是些粗浅法术，算不得什么。”说着便将幼时所学的些法诀念给她听，韩菱纱这小丫头颇为聪慧，重复几次后便已将口诀尽数背下，只是迫于年龄所限，许艰深之处不能领会，玄震亦不做强求。
待到她娓娓将口诀背过遍，玄震又道：“我受位朋友所托，代他前来看望你，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愿便并告诉我，若是力所能及，我自会帮你达成。”
“有人要你来看我，是谁？”韩菱纱好奇地瞪着双乌黑大眼看过来。
玄震摇头微笑：“那人并不愿你知道他的姓名，你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不说就不说，好稀罕么……”韩菱纱嘟起嘴小声嘀咕了几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我，是么？”
玄震微微颔首：“若是力所能及，自然拿来给你。”
“唔……那我想要——”韩菱纱想了想，拍手道，“有了，我们南方从来没有下过雪，听伯父说，北方下起雪来可美了，昆仑山上的雪尤其好看，他以前说要带我去看的，现下……”似是想到了极为难过之事，那张明亮的小脸上笑容黯了几分，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过来，笑嘻嘻地续了下去，“现下便劳烦你给我带些昆仑山上的雪罢！”
昆仑山么……玄震犹豫了下，看到面前女童极是期待的模样，终是笑了起来：“好罢，那便言为定特战。”
二、慕容紫英
白雪皑皑，霸占着昆仑山连绵数千里的山峦，数不尽的层峦起伏中有处靠近沙漠的山峰，却是极为难得的和暖如春，不但不见半点冰雪痕迹，还遍地芳草、绿树成荫，有清澈水流自峰顶直泻而下，注入山下的片小小绿洲。
反观近旁的另座山峰，却是银装素裹，不见半点绿色，日光映着雪地，勾勒出晶亮的山峦轮廓，与对面那座绿森森的山峰相映成趣。峰顶是片极为空旷的平地，覆盖了层厚厚的白雪显冷寂，倏忽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冰雪片片，簌簌声响里还夹进了阵隐隐人语之声，随风四散，支离破碎。
昆仑山本就极寒，山顶是风，几乎不见任何鸟兽，此时竟会出现人声，当真古怪之极，若是有旁人在此，只怕要当做是山精鬼怪作祟吓个半死。狂风渐缓，卷在其中的人声便清晰了起来。
“……慕容紫英，今日之事你可得铭记在心，师公说过，男儿处世不可逞时之能。只为了夙莘师叔的几句激将之言便莽撞行事，当真是愚不可及——阿嚏！”
语声稚嫩，传自峰顶块大石后，石后只有人，身材瘦瘦小小，个头还没有背上的剑匣高，竟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那小孩穿着很是单薄，只有袭蓝白长袍裹在身上，那道袍还颇为宽大，灌满了风后冷飕飕的，引得他是喷嚏连连。
不过即便如此，那张冻得青白的小脸上仍是努力维持着派正经的神色，冒着风雪仍孜孜不倦地对着自己谆谆教诲，只是偶尔瞥向对面绿森森的山峰时那双晶亮的凤目中才闪现抹郁卒之色。
这小孩名作慕容紫英，乃是昆仑山琼华派承天长老宗炼的徒孙，他自幼被家人送上昆仑，因天资过人被宗炼长老眼看中，虽是年纪尚小，但修行亦不算浅薄。
当年琼华派与妖界战，惊动天下，然结局却是让人唏嘘不已，掌门太清真人殒身不说，派中年长辈的弟子是折了过半，宗炼长老唯的入室弟子便也死在那场战役之中。是以慕容紫英虽是挂名在那名入室弟子门下，实则却是师承宗炼道人。宗炼自那战后身负重伤，疗养时亦不见好转，他自知时日无，是以待慕容紫英格外全心全意，恨不得将身所学尽数传授于他，慕容紫英亦是将自己这位名为师公实为师父的长辈当做最尊崇最亲近之人，修炼时也颇为用功，从未教宗炼失望。
只是昆仑山上修行极是清寂，派中弟子又少有同龄之辈，他个小小孩童，自然有时也会觉得无聊。近来宗炼旧伤发作，避入清风涧疗养，将他托付给了派中位师叔夙莘。这夙莘本是前任掌门太清真人的入室弟子，又是当任掌门夙瑶的师妹，在琼华派中身份亦算得上不凡，只是性子却颇为古怪，常常肆意妄为，教掌门夙瑶苦恼之极，门中很弟子亦十分不满。慕容紫英落到了这人手中，每每被她耍得团团转，心中总是苦不堪言。
这日，夙莘从山下又带回许美酒吃食大吃大喝，见慕容紫英这小孩子在旁盯着包糖果十分入神，便笑嘻嘻地说要考校考校他，若是通过了考校，不仅糖果大大的有，这些吃食也分他半。慕容紫英在山上跟着宗炼茹素数年，当下便十分意动，犹豫之时夙莘又故意在旁言语相激，果然他便上了钩，口应下。
夙莘当即出了个难题，要他御剑到对面的山头采种名为“醉仙”的药草，说以此草酿酒格外醇香。慕容紫英心里自是犯难，他上山数年从未离开琼华派步，虽是通晓御剑之术但却从未践行过，如今要他孤身人御剑到别处去，不由得便有些踟蹰，可抬眼瞅见夙莘师叔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小小心中那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当下便十分倔强地背起剑匣出了山门，于是……便落得个现如今真力耗尽、只能望着对面的山头叹气的下场。
他正在雪地里边瑟瑟发抖边自怨自艾，忽听得峰顶狂风大作，竟渐有成旋之势，接着便看到道青光从天际飞来，恰恰落在了旋风中心，顿时风眼便炸了开来，霎时间寒风如刀，冰雪成块，四下纷飞狂傲冷夫难驭妻。雪粒击在面上生疼，但慕容紫英却呆呆在石后顾不得揉上揉，双凤眼瞪得老大，望着雪地上从青光中缓缓走出的那个人。
那人观年纪不过弱冠，满头青丝随风乱舞，透着十二分的潇洒肆意，偶有雪花落在他玉像般精致的眉梢眼角，转瞬便融成片透明，他身红衣映着茫茫白雪，宛若盛开在冰冷空气中孤芳自赏的梅，出现便夺去了这季节全部的光彩。
他莫不是……师公曾说过的深山雪妖？慕容紫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男子，心中不期然飘过了这个念头。
正想着，忽觉鼻中阵发痒，还未来得及掩住，又声喷嚏早已“脱鼻而出”。
糟糕！慕容紫英心中跳，忙抬眼望去，果然恰恰对上了那人转头投来的讶然视线。
“你……”
玄震怔怔望着不远处石后探出的小脑袋，只觉得匪夷所思，这般严寒的季节，又是在如此险峻的高峰，怎么会惊现个小孩子？莫非……是师叔他们曾说过的昆仑雪妖？
正思忖着，忽听对面那小孩朗声说道：“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到琼华派近旁窥探？”接着便听锃然剑响，那小孩手中已了柄青色长剑，剑尖直指向玄震胸膛，另只手是早早捏起引诀蓄势待发。
玄震顿觉阵头疼，面前这小孩是人而非山妖，非但没让他松了口气反而添了许愁绪。他特意路藏匿形迹便是为了避开故人，可不巧到了地头却还是被名琼华弟子发觉，只是……他打量着小孩的目光缓缓下移到指着自己的那柄剑上，眼中了丝惊诧，脱口而出：“五方单符！宗炼长老是你什么人？”
他曾得名师指点，眼界不凡，眼便认出那小孩手里的青剑看似不起眼，剑身上却敛着层幽光，正是曾经的师叔宗炼收藏的名剑五方单符，再凝目看，小孩身后还负着个巨大剑匣，望向对方的眼神是变了又变，心里暗暗笃定，这小孩绝非普通的琼华弟子。
那小孩听他口叫出自己手中剑的名字也是惊：“你怎么知道？”顿了顿又昂起头傲然道，“宗炼长老是我师公！”
果然如此！玄震心中暗道。宗炼长老曾经待他极好，他虽离开琼华数年亦不曾忘记，兼有错手杀死玄霆事令他时时心存愧疚，眼下遇到了玄霆的记名弟子、宗炼的徒孙，不由得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便和颜悦色地道：“你年纪尚幼，当在门内潜心修行，怎么个人跑到山中玩耍，若是气力不济从剑上掉了下来，或是遇到山中妖怪，可怎么办？”
番话恰好戳中了那小孩的心事，那张严肃的小脸顿时板的紧，但颊上却飘起两团红晕，只听他别别扭扭地道：“我慕容紫英并非溜出师门玩耍，只是替门中师长办事，待到真力恢复自然会回去，不劳阁下担心。”
玄震摇头失笑：“不愧是宗炼长老门下，颇有高人风范啊。”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会那小孩，只自顾自走到峰顶几棵老柏下，仰首打量起来。
慕容紫英只觉得他行止古怪，忍不住便要看他做些什么。只见玄震挑中了棵老柏，点了点头，接着手腕翻，从袖中拎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青瓷坛，接着甩另只袖子，满树的枝杈便瑟瑟摇动起来，柏叶上堆积的雪亦簌簌直往下落，也不见他如何走动，只是不时抖抖衣袖，那些四散纷飞的白雪便渐渐被小股风聚拢了来，尽数填进了被那只白玉般手掌托着的青瓷坛中。
待到青瓷坛渐渐填满，玄震便拿出封布将坛口扎紧，袖中手指捏起法诀，默念了几句，便见青瓷坛上渐渐笼了层水波似的蓝光，蓝光似涟漪般渐渐漾开淡入空气，玄震满意地又微微颔首，将坛子收回袖中。
转头，又撞上慕容紫英好奇的眼神。玄震微微笑，望着他微红的小脸道：“不知小高人的事务办完了么？”
慕容紫英捏了捏手中的团药草，小脸红了，羞赧地点了点头大官人全文阅读。
玄震笑道：“那便走罢。”说着走上前来，不等小孩反抗，已把将他抱起，背后春水剑跃然长鸣，脱鞘而出。
如同来时般，狂风大作，青光疏忽而去。待到风止雪滞，峰顶早已空无人。
片刻之后，琼华派山门外，玄震轻轻将慕容紫英放下地，淡淡笑着抚了抚他头顶：“小高人，下次可别再逞强独自御剑出门了。”
慕容紫英不悦地将头从他掌下挣出，仰着头辩解道：“我是为师长办事，绝非逞强！”想到若非面前这“雪妖”，自己只怕要在雪地里冻成冰人，面上神色还是和缓了许，别别扭扭地又道，“不管如何，还是谢阁下送我回琼华，你在附近窥探之事我便暂且瞒下，只是人妖殊途，你……你还是藏到深山里别在修真门派附近乱走了！”
玄震忍俊不禁地道：“是，是。谨遵小高人教诲，那便后会有期。”说着拱手，踏上飞剑飘然而去。
惟留下慕容紫英立在山门外，仰首望着那道青光掠过天际，心中暗暗思忖：回去倒要问问师公，怎么雪妖也会御剑，那柄剑倒是亮晶晶的挺好看……
三、云天河
黄山青鸾峰上，溪水奔腾，澎湃而下，激荡起悬崖边片白雾。白雾之中，块巨大岩石上，个小小身影正努力挥舞着手中的小木刀泼洒汗水。
“喝！——喝！——喝！”
不知挥舞了少下，男孩终于垂下木刀，另只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乐滋滋地叫道：“爹，你交代的每日三百下挥剑，孩儿练完啦！”
然而青鸾峰上除了回声，却没有任何回答。男孩丝毫不以为意，放下木刀席地坐下，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云海雾凇，过了好会儿才喃喃道：“爹总说这里风景美、美不收割（美不胜收的天河），要我看，还是山上的野猪最好看，嗯，还很好吃！”
说到野猪，肚子不由得咕咕叫起来，男孩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将木刀拾在手里，面又自语道：“每次练完剑肚子都好饿，这次再抓只野猪烤着吃，嗯，给爹留条后腿……”话未说完，忽然瞥见天际道青光掠过，男孩顿时愣，睁大了眼睛追着那光，直至那道光划出道美丽的弧线，坠入北面的云烟中。
男孩出神地看了半日，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合拢，又想了半天才忽地蹦了起来，叫道：“爹，爹，孩儿看到你说过的陨星啦！”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下岩石，跳过石桥，路奔进了峰顶三棵古树下的木屋中。
木屋内并不大，只有里外二间，外间不过桌椅并个燃得正旺的火炉，里间亦只有床桌。床上卧着名男子，眉清目秀却面带病容，分明裹着厚厚几层兽皮，却冻得微微发抖。
听见男孩跑了进来，男子眉头微皱，淡淡道：“天河，我交代你的三百下挥剑，可练完了？”
男子的声音并不高，但落到男孩耳中，却教他不由得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地道：“练、练完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又道：“不知怎么，今年仿佛格外冷些，只怕爹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你这小子，以后个人可玩得美了。”
名叫天河的男孩顿时苦着脸道：“爹，孩儿不想个人……”
男子哼笑声：“我看你个人上蹿下跳，倒是玩得挺好！只怕爹随着你娘去，你就成了山中的猢狲精，再也想不起我了。”过了片刻又幽幽叹，“唉，夙玉，你去了这么年，着实教我思念，也不知你现在转世了没……石沉溪洞是个不错的合葬之处，也不知洞中那丝天然寒气从何而生，倒便宜了我们……”
天河见爹爹又陷入沉思，虽说有许话想说却也不敢打搅，只呆呆立在床前，直至男子又转过头来，才大着胆子趴在床头道：“爹，孩儿今天看见你说过的陨星了，是道青色的光，落到、落到北面去啦傲世天宫全文阅读！”
男子白了他眼道：“扯淡！哪有白日流星，我看你是饿昏了头看花了眼罢？”
天河怔，摸着肚子呆呆道：“你怎么知道啊，爹？孩儿、孩儿真的饿了……”
男子哭笑不得，狠狠个爆栗敲在自己的笨儿子头上：“那还不去做饭，你爹我也饿了！”
“哦！”天河忙点了点头，抓起墙上的木弓便朝外跑去。
屋中，男子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敛起，化作面上片忧色：“夙玉，天河这孩子生的虽像我，性情却不知像谁……也不知将他留在这世间孤身人，到底是对是错……”
然而早已死去的女子却是无从回答，半晌，屋中只响起了声极浅淡的叹息。
四、柳梦璃
寿阳城县令府中，今日正是夫人生辰，好派热闹。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汇聚满堂，廊上廊下，院里院外，处处皆是张灯结彩，欢欣鼎沸。
唯有最东南角的个小院中，却是片清静。
“小姐，老爷请你去前面呢。”绣房中，十五六岁的丫鬟满面笑意地向着屋中另人道，“今日可真是热闹，老爷还请了几个耍把戏的，可好玩了！”
坐在床边的女孩却只淡淡摇头：“禄翠，你告诉爹爹，我有些不适，就不过去了。”
禄翠笑容滞，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去请郎中？”
女孩又摇了摇头：“不必，你自去前面看热闹罢，我只想在屋中静静。”
禄翠只得从命，福了福身后便走了出去。
待到丫鬟轻轻将门合上，柳梦璃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她素来喜静，今日府中聚了这么人，浑浊气息不住从前院飘来，她早已有些受不住，哪里还禁得起再到人群中去？
好在爹娘向来宠溺她这个独生女儿，她不去承欢膝下也无妨。柳梦璃这般想着，起身来，所说如此，娘的生辰还是需备些礼物，上次手制的香料似乎颇得娘喜欢，不如这次再制些罢。
因她素日最喜照料花草，柳县令便花了重金从各地购得奇花异卉赠予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时日久了，这个院子点缀得便如花园般，最奇的是，那些花花草草仿佛也格外喜欢这位县令千金，不但长势极好，还常开不败。是以虽说冬日，却也有些四季常绿的颜色点缀枝头草间，特别是院中那片花树林，几棵梅树尤其引人夺目。
只是还未走近，柳梦璃便停下了脚步，她眉头微皱，凝望着那片小树林，过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林中寂静无声。
“我知道你在那儿，我能感觉到。”柳梦璃淡淡道，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仿佛天生便对生物的气息格外敏感，但她亦能察觉，躲在树后的那人并无恶意。
“你……有什么事？或是要找什么人？”她又轻轻问道，“你是我爹娘的朋友吗？”
依旧没有回答。
柳梦璃立在那里，没有上前，但也没有退后。过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离开了。
她走上前绕过那几棵梅树，树后空无人，只是地下落下了几撮白汪汪的物事只婚不爱：错嫁豪门恶少。她蹲下身，轻轻捏起点放在掌心，那物事转瞬便融化成了滩透明。
“……雪？”
柳梦璃讶然，接着又在树根旁看到了另样东西，个不大的玉瓶正直端端地立在地上，仿佛等着被佳人发现，她捡起玉瓶，轻轻拔起瓶塞，霎时间，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莫非是那人赠给府中谁人的礼物，托自己转交不成？她立刻想起了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眸中抹异色闪过。
夜里，客人渐渐散尽，柳夫人便来到女儿的院中。
“璃儿，娘听说你白日里有些不适，现下可好些了？”柳夫人挥退了几个丫鬟，笑盈盈地坐在了床边，望着柳梦璃道。
柳梦璃本自倚在床边出神，见母亲进来，忙起身道：“女儿正要去见娘呢，反倒劳烦娘亲自过来。”
柳夫人笑道：“你是娘的女儿，看看你不是理所应当么？”
“那便谢过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女儿也准备了些薄礼。”柳梦璃微微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两个小小的玉瓶递到柳夫人手中，“望娘笑纳。”
柳夫人满是宠溺地望了她眼，伸手拔起其中只瓶塞：“可又是上回你赠给娘的熏香，璃儿可真是手巧。”然而当香气袭来，她面上的神情却微微变，“这……这是离香草？”
“离香草？”柳梦璃怔，原来那个陌生人送的熏香竟是女萝岩的离香草所制，他到底是……
“是啊，那离香草长在城外的女萝岩……娘也是很小的时候听人说的，那时候，他身上也常带着这股香气……”柳夫人望着手中的玉瓶喃喃道，美丽的面容上带着丝怅然丝追忆，“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着母亲已陷入了沉思，柳梦璃没有再言语，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玉瓶，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而不入，望而不见，那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送来这样件礼物呢？
尾声
“那小丫头竟然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奈河边上，摆渡人听完红衣男子的番话，似喜又悲：“倒是难为你，特意到昆仑山给她带回了坛子雪，还施法让那雪在坛中不化……谢。”
红衣男子却是微微笑，摆手道：“韩菱纱这小姑娘我也颇为喜欢，不过是博她笑罢了，算不得什么。”
摆渡人点了点头：“虽说生死有别，我韩北旷还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时日不早，我得回鬼界了，咱们来日再会。”
红衣男子轻轻颔首，望着他荡起青竹舟，缓缓驶进那片浑浊黄雾中。
82番外 彼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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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番外 彼时年少
昏暗中,星星点点，亮着飘絮般摇曳着的几点鬼火。浩浩荡荡,有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红色的波涛中依稀有鬼怪的嘶啼，如泣如诉。浑浊不堪的天宇倒映在腥秽鲜红的河水，有风漾起暗色的漩涡,亦拂动河畔摇曳如鬼魅的招魂幡。这片诡异凄冷的疆域，除了这殷红如血的川流,便只剩下冷风、破幡和僵蚓虬龙般的枯萎草木,风过幡摇，又带起阵凄迷鬼哭。
这里便是放逐渊，个被流放、被遗弃的地方。
然而在这本不该有活人的鬼界，在这沉淀了千百年魂灵的无奈与怨念的河水边，偏偏出现了个满身活气的人。
“……‘行十余里，广布数尺，流向西南’……‘其水皆血’……”
在河畔的红衣男子凝视着滚滚滔滔消逝在西南片昏黄雾气中的流水，语声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附近的鬼怪听：“这便是《宣室志》中所说的奈河了么……”
只听阵欸乃棹响，却是筏青竹小舟排开河上黄雾靠了过来，舟上名黑衣摆渡人探出手中黑黝黝的柄棹抵住河岸，青竹船摇了几下便停稳，那人这才长起身子，只是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身材倒是颇为高大。
半晌，斗笠下传来声问询：“见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但度其语中意，摆渡人竟似与那红衣男子相识。
红衣男子抬起头，白皙如玉的俊面上却浮现出丝苦笑，他摇了摇头道：“想来那人并未离世亦或是早已转而投胎，我在那轮转镜台前等了许久，险些惊动了鬼差，也未能得见他面，唉……”
摆渡人倒也未再问，只淡淡道：“那便上船罢，生人不可在鬼界耽，我送你回去。”斗笠微微向上扬起，似是瞥见红衣男子唇角边不以为意的抹浅笑，他又补充道，“……妖也样。”
红衣男子微笑僵，眼中丝惊诧闪过，讶然道：“你看得出？”
摆渡人轻轻笑，笑声中带出几许沧桑：“活着时看不透，死了反倒看得彻了妖皇太子全文阅读。”说着叹，过了片刻又道，“上船罢。”
红衣男子微微颔首，足尖不过点，人已如片羽毛般轻飘飘落在了青竹舟上，小船不过略沉少许，竟是半点不曾晃动。摆渡人却毫不惊讶，只拿棹在河岸顶，青竹舟便缓缓荡向了河中。
黄雾渐渐在二人身后合上，遮住了那片荒芜的放逐之土，亦隔绝了阵阵鬼哭。静谧中，惟闻舟下细微的水流和摆渡人划动浆棹的声响，四周雾气合围，这筏小小的竹舟便好似自成了个世界。
过了许久，只听摆渡人忽道：“你要找的那位故人……可是对你十分重要？”
红衣男子坐在舟中本自发怔，听他这般问话，沉默了会儿方道：“他是我的……师弟。”
摆渡人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兄弟，缘何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红衣男子微微垂下头，唇角却勾起抹苦涩，轻声道：“原本是兄弟，现下却是天各方了。”
摆渡人不再问，只鼓动双臂埋头划起双棹，又过了许久，周遭的雾气愈来愈暗沉，棹声中又听见他缓缓道：“我亦有位兄弟，我们自小便在处，彼此便如对方的手足般，如今倒也是……生死两茫茫。”
鬼界从无生人，这摆渡人在奈河上操持青竹舟来往人鬼两界，自然也是鬼界的名差役。死后的世界自是静谧无声，生时的往事却是鲜活如昔，许是难得见的生人勾起了往昔的回忆，那摆渡人轻轻叹了会儿又道：“我那兄弟自小便极是古灵精怪，于家学道胜我极，我二人的父亲本就是村中盗……干那营生的等好手，我们从小便跟着他学了不少。只是有年，爹他不知去了何处，归来后便变得痴痴傻傻，村外有人便说是他干了恶事损了阴德，才落得个这般下场。我兄弟听了不忿，索性便接过爹的衣钵，我自然与他道，当时只觉得那些营生虽说不好宣之于众，却也是济世救人的个法子……”
“却不知是什么营生？”红衣男子忽道。
摆渡人愣了下，手中棹也停了下来，似是有些耻于说明，沉默了许久后叹了声方道：“也罢，都是些过去的事，便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们家乃至全村全族的人，干的都是个营生，我与我兄弟自幼学的便是风水堪舆之术，盗墓掘财之法。这本不是什么好事，但我与我兄弟那时只觉得拿死人用不到的财宝接济活着的人，方使宝物用得其所，虽说是盗，却也占了个‘义’字。可死后方知，便是死人亦有其牵念，我们族的人将其牵念之物盗走，惊扰了死者魂灵，当真是大逆不道却不自知，然而鬼界却是将其笔笔记在了生死簿上！”
红衣男子讶然道：“莫非你当这差役便是……”
“你猜得不错。”摆渡人微微颔首，沉声道，“我族中人向来阳寿极短，长寿者亦活不过三十岁，死后还要在鬼界充当差役直至罪孽赎清方可再入轮回……”
沉痛的叹息后便是又阵的沉默，那摆渡人立在船头望向河面，手中浆棹有下没下地在红色河水中搅荡。
红衣男子亦不去打搅，只静静地坐在舟中，双眼也看着舟边漾开的红色波纹。
过了半晌，摆渡人才又将话续了下去：“我族中人皆知命不长久，活着时自然不甘。我兄弟二人亦是如此，后来……我重病在床，他是了层执念，便是要找到长生之法令我与全族的人摆脱短寿的宿命。我将死之时，他仍在外奔波……如今我身在地府，方知无论什么长生之法也无法洗清我们族的罪孽，可他却要等到了此处才能知道了……”
红衣男子眉头微蹙，摇头道：“等到了那时，知道又有何用？”
“你说的何尝不对？”摆渡人叹道，“叫我牵挂的便是我那兄弟的闺女，那丫头可怜得很，她爹娘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只恐有朝日他们死后那丫头伤心，是以总远着她，平日里也只有我陪着她些，如今却不知小丫头过得怎么样……”
说话间却见前方黄雾渐渐亮了起来，有河水拍岸和隐隐人声，那摆渡人道：“酆都便在前面，是时候回人界了老婆，偷你上瘾全文阅读。倒是劳烦你，听了这许久的陈年旧事。”
红衣男子起身道：“何来劳烦说？反倒是我当道声谢，若非你指点，我又如何知道轮转镜台的位置，若无你在此摆渡，我又如何能轻易往返鬼界。大恩在前，还不知如何相报，哪里有什么劳烦？”
摆渡人笑了笑，淡淡道：“死生有别，我倒没有什么需要你报答的，你若真过意不去……那便替我看眼那个小丫头，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便是报答我了。”
红衣男子毫不迟疑，当即拱手道：“言为定。”
于是，故事便由此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韩菱纱
弯清亮河水日夜不止，从韩家村外绕过流向东南，虽说已是凌冬，村头那棵老榕却仍叶茂如盖，绿得旺盛。几只麻雀许是在这寒冬找不到吃食，兀自在枝头啾啾闹个不休，忽地道青光自空中落下，狂风大作，刮得树梢阵乱摆，顿时将它们吓得四散惊飞。
叶响沙沙中青光散去，从中走出名背负长剑的男子，此人身材修长，只着袭单薄红衣，广袖长裾，在这严寒季节亦是若无其事。头乌发如浓墨般泼洒身后，尽显潇洒肆意，摇曳间露出白皙的面容，但见长眉如飞，双目似潭，眉宇间虽带仆仆尘色，却也难掩其清举风骨。
他立在树下顾盼良久，直至瞥见村口竖着的石牌上“韩家村”三个大字，面上才微微露出丝喜色。只是还未迈开脚步，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喂，你是谁啊？到我们韩家村来做什么？”
那声音既清且脆，还伴着几记叮铃声响，红衣男子抬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个女童，恰坐在老榕的枝树杈上。那女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张小脸白白嫩嫩极是惹人怜爱，脑袋上还扎着两个圆鼓鼓的发髻，发带上坠着几个小铃铛，随着她说话晃晃，不时发出叮铃叮铃声，颇为有趣。
红衣男子微微笑，不答反问：“你爬的那么高，不怕下不来么？”
女童听，顿时鼓起面颊哼道：“少瞧不起人！本女侠能上来，自然也能……也能下去，要你话！”虽说如此，那双明眸中却分明满是踟蹰，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色厉内荏、言不由衷。
红衣男子眼中抹促狭笑意闪过，故意又道：“那便不打搅女侠的雅兴了。只是敢问句，不知此处村家哪里可以借宿？天色不早，我可饿得很了。”
话音刚落，便听阵咕咕腹响，只是这声音不是出自“饿得很了”的男子处，而是传自头顶。那女童迎着红衣男子忍俊不禁的视线，张包子脸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叫道：“是啦，是啦，我韩菱纱就是只学会了上树没学会下树，那又怎么样！本女性天资聪颖，再过会儿肯定会悟出来如何下去，顿饭不吃又不会饿死……唔……”说话间又是阵咕咕肚叫，顿时将她越来越小声的辩解压了下去。
红衣男子面莞尔面摇了摇头，忽地挥袖，股风便卷了上去，只听声惊叫，霎时间便只剩头顶树杈轻摇，树上的女童却已到了他怀中。
“你刚刚说……你叫韩菱纱？”低头看着那张满是惊诧的小脸，红衣男子双温润如玉的眼中漾着淡淡喜意，“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男子便是玄震，他自回到人界后数年间便不断在江湖奔波，只为寻找到自己的师弟云天青问明婵幽之女的下落仙道攻夫。谁知云天青与夙玉自离开昆仑山后便杳无音信，他找遍中原也不曾探明他们的去处，心中不免猜测这二人是否已不在人世，是以才特往鬼界去，幸得奈河上名摆渡人相助，寻得轮转镜台，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云天青的身影，只得无功而返。即便如此，他仍是十分感激那摆渡人，是以才应下替其返回人界探侄女的愿望。
自出了酆都，他便御剑向南，循着摆渡人所说的方位寻找韩家村。那摆渡人生前是名盗墓客，所居住的村子极是隐蔽，他找到此处本已很是高兴，想不到还没进村就遇到了要找的人，心中是惊喜无比。
当下他将那女童放在地上，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忽觉衣袖紧，却是被那女童抓在了手里，只听她俏生生地道：“大仙，你收我为徒罢！”
玄震顿时啼笑皆非，故作无奈地摊摊手：“女侠，我可不会下树的本事。”
韩菱纱小脸通红，拽着他袖子道：“大仙别取笑人家，你那么厉害，能变出大风，肯定还会别的，我……我想学长生不老之术！”
玄震怔，忽地想起了奈河上摆渡人说过的话，满腔促狭之意顿时淡了许，望着韩菱纱的眼神也是变。想不到个稚子也会为了家族宿命有这般志向，他在心中微微叹，正色问道：“你为何想学长生之术？”
韩菱纱小脸也绷了起来，十分严肃地道：“我想让村子里的那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活下去，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掉了……”说到此处，许是想到了故去的人，她眼圈已经红了。
玄震眉头微蹙，蹲下身轻轻抚着她头顶：“傻丫头，你以为长生不老是那么容易的么？延寿之法虽有，却不能改变你们族的命……若是真想活久些，便告诉你们族的人，别再盗取死人的东西了。”
韩菱纱愣，撅起小嘴道：“你……你是不是看不起盗墓人？我们、我们比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强啦，我伯父说过，劫富济贫是侠者所为，那些东西死人又用不到，拿去救济活人有什么不对！”
玄震有心辩驳，但想起摆渡人曾说过的不能将鬼界之事泄露的告诫之言，只得摇头将哽在喉头的话又压了下去，转了话头道：“罢了，长生之法我确是不会，不过若是能修习仙法，或许能强健身体、增延寿数，我传你些，可好？”
韩菱纱听，原本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喜孜孜地笑道：“好啊好啊，谢大仙！”说着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又福了福身。
玄震哭笑不得：“不过是些粗浅法术，算不得什么。”说着便将幼时所学的些法诀念给她听，韩菱纱这小丫头颇为聪慧，重复几次后便已将口诀尽数背下，只是迫于年龄所限，许艰深之处不能领会，玄震亦不做强求。
待到她娓娓将口诀背过遍，玄震又道：“我受位朋友所托，代他前来看望你，你若是还有什么心愿便并告诉我，若是力所能及，我自会帮你达成。”
“有人要你来看我，是谁？”韩菱纱好奇地瞪着双乌黑大眼看过来。
玄震摇头微笑：“那人并不愿你知道他的姓名，你便是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不说就不说，好稀罕么……”韩菱纱嘟起嘴小声嘀咕了几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肯给我，是么？”
玄震微微颔首：“若是力所能及，自然拿来给你。”
“唔……那我想要——”韩菱纱想了想，拍手道，“有了，我们南方从来没有下过雪，听伯父说，北方下起雪来可美了，昆仑山上的雪尤其好看，他以前说要带我去看的，现下……”似是想到了极为难过之事，那张明亮的小脸上笑容黯了几分，不过她马上又恢复了过来，笑嘻嘻地续了下去，“现下便劳烦你给我带些昆仑山上的雪罢！”
昆仑山么……玄震犹豫了下，看到面前女童极是期待的模样，终是笑了起来：“好罢，那便言为定特战。”
二、慕容紫英
白雪皑皑，霸占着昆仑山连绵数千里的山峦，数不尽的层峦起伏中有处靠近沙漠的山峰，却是极为难得的和暖如春，不但不见半点冰雪痕迹，还遍地芳草、绿树成荫，有清澈水流自峰顶直泻而下，注入山下的片小小绿洲。
反观近旁的另座山峰，却是银装素裹，不见半点绿色，日光映着雪地，勾勒出晶亮的山峦轮廓，与对面那座绿森森的山峰相映成趣。峰顶是片极为空旷的平地，覆盖了层厚厚的白雪显冷寂，倏忽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冰雪片片，簌簌声响里还夹进了阵隐隐人语之声，随风四散，支离破碎。
昆仑山本就极寒，山顶是风，几乎不见任何鸟兽，此时竟会出现人声，当真古怪之极，若是有旁人在此，只怕要当做是山精鬼怪作祟吓个半死。狂风渐缓，卷在其中的人声便清晰了起来。
“……慕容紫英，今日之事你可得铭记在心，师公说过，男儿处世不可逞时之能。只为了夙莘师叔的几句激将之言便莽撞行事，当真是愚不可及——阿嚏！”
语声稚嫩，传自峰顶块大石后，石后只有人，身材瘦瘦小小，个头还没有背上的剑匣高，竟是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那小孩穿着很是单薄，只有袭蓝白长袍裹在身上，那道袍还颇为宽大，灌满了风后冷飕飕的，引得他是喷嚏连连。
不过即便如此，那张冻得青白的小脸上仍是努力维持着派正经的神色，冒着风雪仍孜孜不倦地对着自己谆谆教诲，只是偶尔瞥向对面绿森森的山峰时那双晶亮的凤目中才闪现抹郁卒之色。
这小孩名作慕容紫英，乃是昆仑山琼华派承天长老宗炼的徒孙，他自幼被家人送上昆仑，因天资过人被宗炼长老眼看中，虽是年纪尚小，但修行亦不算浅薄。
当年琼华派与妖界战，惊动天下，然结局却是让人唏嘘不已，掌门太清真人殒身不说，派中年长辈的弟子是折了过半，宗炼长老唯的入室弟子便也死在那场战役之中。是以慕容紫英虽是挂名在那名入室弟子门下，实则却是师承宗炼道人。宗炼自那战后身负重伤，疗养时亦不见好转，他自知时日无，是以待慕容紫英格外全心全意，恨不得将身所学尽数传授于他，慕容紫英亦是将自己这位名为师公实为师父的长辈当做最尊崇最亲近之人，修炼时也颇为用功，从未教宗炼失望。
只是昆仑山上修行极是清寂，派中弟子又少有同龄之辈，他个小小孩童，自然有时也会觉得无聊。近来宗炼旧伤发作，避入清风涧疗养，将他托付给了派中位师叔夙莘。这夙莘本是前任掌门太清真人的入室弟子，又是当任掌门夙瑶的师妹，在琼华派中身份亦算得上不凡，只是性子却颇为古怪，常常肆意妄为，教掌门夙瑶苦恼之极，门中很弟子亦十分不满。慕容紫英落到了这人手中，每每被她耍得团团转，心中总是苦不堪言。
这日，夙莘从山下又带回许美酒吃食大吃大喝，见慕容紫英这小孩子在旁盯着包糖果十分入神，便笑嘻嘻地说要考校考校他，若是通过了考校，不仅糖果大大的有，这些吃食也分他半。慕容紫英在山上跟着宗炼茹素数年，当下便十分意动，犹豫之时夙莘又故意在旁言语相激，果然他便上了钩，口应下。
夙莘当即出了个难题，要他御剑到对面的山头采种名为“醉仙”的药草，说以此草酿酒格外醇香。慕容紫英心里自是犯难，他上山数年从未离开琼华派步，虽是通晓御剑之术但却从未践行过，如今要他孤身人御剑到别处去，不由得便有些踟蹰，可抬眼瞅见夙莘师叔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他小小心中那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当下便十分倔强地背起剑匣出了山门，于是……便落得个现如今真力耗尽、只能望着对面的山头叹气的下场。
他正在雪地里边瑟瑟发抖边自怨自艾，忽听得峰顶狂风大作，竟渐有成旋之势，接着便看到道青光从天际飞来，恰恰落在了旋风中心，顿时风眼便炸了开来，霎时间寒风如刀，冰雪成块，四下纷飞狂傲冷夫难驭妻。雪粒击在面上生疼，但慕容紫英却呆呆在石后顾不得揉上揉，双凤眼瞪得老大，望着雪地上从青光中缓缓走出的那个人。
那人观年纪不过弱冠，满头青丝随风乱舞，透着十二分的潇洒肆意，偶有雪花落在他玉像般精致的眉梢眼角，转瞬便融成片透明，他身红衣映着茫茫白雪，宛若盛开在冰冷空气中孤芳自赏的梅，出现便夺去了这季节全部的光彩。
他莫不是……师公曾说过的深山雪妖？慕容紫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个男子，心中不期然飘过了这个念头。
正想着，忽觉鼻中阵发痒，还未来得及掩住，又声喷嚏早已“脱鼻而出”。
糟糕！慕容紫英心中跳，忙抬眼望去，果然恰恰对上了那人转头投来的讶然视线。
“你……”
玄震怔怔望着不远处石后探出的小脑袋，只觉得匪夷所思，这般严寒的季节，又是在如此险峻的高峰，怎么会惊现个小孩子？莫非……是师叔他们曾说过的昆仑雪妖？
正思忖着，忽听对面那小孩朗声说道：“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到琼华派近旁窥探？”接着便听锃然剑响，那小孩手中已了柄青色长剑，剑尖直指向玄震胸膛，另只手是早早捏起引诀蓄势待发。
玄震顿觉阵头疼，面前这小孩是人而非山妖，非但没让他松了口气反而添了许愁绪。他特意路藏匿形迹便是为了避开故人，可不巧到了地头却还是被名琼华弟子发觉，只是……他打量着小孩的目光缓缓下移到指着自己的那柄剑上，眼中了丝惊诧，脱口而出：“五方单符！宗炼长老是你什么人？”
他曾得名师指点，眼界不凡，眼便认出那小孩手里的青剑看似不起眼，剑身上却敛着层幽光，正是曾经的师叔宗炼收藏的名剑五方单符，再凝目看，小孩身后还负着个巨大剑匣，望向对方的眼神是变了又变，心里暗暗笃定，这小孩绝非普通的琼华弟子。
那小孩听他口叫出自己手中剑的名字也是惊：“你怎么知道？”顿了顿又昂起头傲然道，“宗炼长老是我师公！”
果然如此！玄震心中暗道。宗炼长老曾经待他极好，他虽离开琼华数年亦不曾忘记，兼有错手杀死玄霆事令他时时心存愧疚，眼下遇到了玄霆的记名弟子、宗炼的徒孙，不由得便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当下便和颜悦色地道：“你年纪尚幼，当在门内潜心修行，怎么个人跑到山中玩耍，若是气力不济从剑上掉了下来，或是遇到山中妖怪，可怎么办？”
番话恰好戳中了那小孩的心事，那张严肃的小脸顿时板的紧，但颊上却飘起两团红晕，只听他别别扭扭地道：“我慕容紫英并非溜出师门玩耍，只是替门中师长办事，待到真力恢复自然会回去，不劳阁下担心。”
玄震摇头失笑：“不愧是宗炼长老门下，颇有高人风范啊。”说完这句便不再理会那小孩，只自顾自走到峰顶几棵老柏下，仰首打量起来。
慕容紫英只觉得他行止古怪，忍不住便要看他做些什么。只见玄震挑中了棵老柏，点了点头，接着手腕翻，从袖中拎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青瓷坛，接着甩另只袖子，满树的枝杈便瑟瑟摇动起来，柏叶上堆积的雪亦簌簌直往下落，也不见他如何走动，只是不时抖抖衣袖，那些四散纷飞的白雪便渐渐被小股风聚拢了来，尽数填进了被那只白玉般手掌托着的青瓷坛中。
待到青瓷坛渐渐填满，玄震便拿出封布将坛口扎紧，袖中手指捏起法诀，默念了几句，便见青瓷坛上渐渐笼了层水波似的蓝光，蓝光似涟漪般渐渐漾开淡入空气，玄震满意地又微微颔首，将坛子收回袖中。
转头，又撞上慕容紫英好奇的眼神。玄震微微笑，望着他微红的小脸道：“不知小高人的事务办完了么？”
慕容紫英捏了捏手中的团药草，小脸红了，羞赧地点了点头大官人全文阅读。
玄震笑道：“那便走罢。”说着走上前来，不等小孩反抗，已把将他抱起，背后春水剑跃然长鸣，脱鞘而出。
如同来时般，狂风大作，青光疏忽而去。待到风止雪滞，峰顶早已空无人。
片刻之后，琼华派山门外，玄震轻轻将慕容紫英放下地，淡淡笑着抚了抚他头顶：“小高人，下次可别再逞强独自御剑出门了。”
慕容紫英不悦地将头从他掌下挣出，仰着头辩解道：“我是为师长办事，绝非逞强！”想到若非面前这“雪妖”，自己只怕要在雪地里冻成冰人，面上神色还是和缓了许，别别扭扭地又道，“不管如何，还是谢阁下送我回琼华，你在附近窥探之事我便暂且瞒下，只是人妖殊途，你……你还是藏到深山里别在修真门派附近乱走了！”
玄震忍俊不禁地道：“是，是。谨遵小高人教诲，那便后会有期。”说着拱手，踏上飞剑飘然而去。
惟留下慕容紫英立在山门外，仰首望着那道青光掠过天际，心中暗暗思忖：回去倒要问问师公，怎么雪妖也会御剑，那柄剑倒是亮晶晶的挺好看……
三、云天河
黄山青鸾峰上，溪水奔腾，澎湃而下，激荡起悬崖边片白雾。白雾之中，块巨大岩石上，个小小身影正努力挥舞着手中的小木刀泼洒汗水。
“喝！——喝！——喝！”
不知挥舞了少下，男孩终于垂下木刀，另只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乐滋滋地叫道：“爹，你交代的每日三百下挥剑，孩儿练完啦！”
然而青鸾峰上除了回声，却没有任何回答。男孩丝毫不以为意，放下木刀席地坐下，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云海雾凇，过了好会儿才喃喃道：“爹总说这里风景美、美不收割（美不胜收的天河），要我看，还是山上的野猪最好看，嗯，还很好吃！”
说到野猪，肚子不由得咕咕叫起来，男孩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面将木刀拾在手里，面又自语道：“每次练完剑肚子都好饿，这次再抓只野猪烤着吃，嗯，给爹留条后腿……”话未说完，忽然瞥见天际道青光掠过，男孩顿时愣，睁大了眼睛追着那光，直至那道光划出道美丽的弧线，坠入北面的云烟中。
男孩出神地看了半日，张大了嘴半晌才想起合拢，又想了半天才忽地蹦了起来，叫道：“爹，爹，孩儿看到你说过的陨星啦！”说着连蹦带跳地跑下岩石，跳过石桥，路奔进了峰顶三棵古树下的木屋中。
木屋内并不大，只有里外二间，外间不过桌椅并个燃得正旺的火炉，里间亦只有床桌。床上卧着名男子，眉清目秀却面带病容，分明裹着厚厚几层兽皮，却冻得微微发抖。
听见男孩跑了进来，男子眉头微皱，淡淡道：“天河，我交代你的三百下挥剑，可练完了？”
男子的声音并不高，但落到男孩耳中，却教他不由得缩起脖子，老老实实地道：“练、练完了。”
那男子点了点头，又道：“不知怎么，今年仿佛格外冷些，只怕爹是熬不过这个冬天啦……你这小子，以后个人可玩得美了。”
名叫天河的男孩顿时苦着脸道：“爹，孩儿不想个人……”
男子哼笑声：“我看你个人上蹿下跳，倒是玩得挺好！只怕爹随着你娘去，你就成了山中的猢狲精，再也想不起我了。”过了片刻又幽幽叹，“唉，夙玉，你去了这么年，着实教我思念，也不知你现在转世了没……石沉溪洞是个不错的合葬之处，也不知洞中那丝天然寒气从何而生，倒便宜了我们……”
天河见爹爹又陷入沉思，虽说有许话想说却也不敢打搅，只呆呆立在床前，直至男子又转过头来，才大着胆子趴在床头道：“爹，孩儿今天看见你说过的陨星了，是道青色的光，落到、落到北面去啦傲世天宫全文阅读！”
男子白了他眼道：“扯淡！哪有白日流星，我看你是饿昏了头看花了眼罢？”
天河怔，摸着肚子呆呆道：“你怎么知道啊，爹？孩儿、孩儿真的饿了……”
男子哭笑不得，狠狠个爆栗敲在自己的笨儿子头上：“那还不去做饭，你爹我也饿了！”
“哦！”天河忙点了点头，抓起墙上的木弓便朝外跑去。
屋中，男子望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敛起，化作面上片忧色：“夙玉，天河这孩子生的虽像我，性情却不知像谁……也不知将他留在这世间孤身人，到底是对是错……”
然而早已死去的女子却是无从回答，半晌，屋中只响起了声极浅淡的叹息。
四、柳梦璃
寿阳城县令府中，今日正是夫人生辰，好派热闹。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已汇聚满堂，廊上廊下，院里院外，处处皆是张灯结彩，欢欣鼎沸。
唯有最东南角的个小院中，却是片清静。
“小姐，老爷请你去前面呢。”绣房中，十五六岁的丫鬟满面笑意地向着屋中另人道，“今日可真是热闹，老爷还请了几个耍把戏的，可好玩了！”
坐在床边的女孩却只淡淡摇头：“禄翠，你告诉爹爹，我有些不适，就不过去了。”
禄翠笑容滞，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去请郎中？”
女孩又摇了摇头：“不必，你自去前面看热闹罢，我只想在屋中静静。”
禄翠只得从命，福了福身后便走了出去。
待到丫鬟轻轻将门合上，柳梦璃这才轻轻舒了口气。她素来喜静，今日府中聚了这么人，浑浊气息不住从前院飘来，她早已有些受不住，哪里还禁得起再到人群中去？
好在爹娘向来宠溺她这个独生女儿，她不去承欢膝下也无妨。柳梦璃这般想着，起身来，所说如此，娘的生辰还是需备些礼物，上次手制的香料似乎颇得娘喜欢，不如这次再制些罢。
因她素日最喜照料花草，柳县令便花了重金从各地购得奇花异卉赠予自己这个宝贝女儿，时日久了，这个院子点缀得便如花园般，最奇的是，那些花花草草仿佛也格外喜欢这位县令千金，不但长势极好，还常开不败。是以虽说冬日，却也有些四季常绿的颜色点缀枝头草间，特别是院中那片花树林，几棵梅树尤其引人夺目。
只是还未走近，柳梦璃便停下了脚步，她眉头微皱，凝望着那片小树林，过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林中寂静无声。
“我知道你在那儿，我能感觉到。”柳梦璃淡淡道，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领，仿佛天生便对生物的气息格外敏感，但她亦能察觉，躲在树后的那人并无恶意。
“你……有什么事？或是要找什么人？”她又轻轻问道，“你是我爹娘的朋友吗？”
依旧没有回答。
柳梦璃立在那里，没有上前，但也没有退后。过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离开了。
她走上前绕过那几棵梅树，树后空无人，只是地下落下了几撮白汪汪的物事只婚不爱：错嫁豪门恶少。她蹲下身，轻轻捏起点放在掌心，那物事转瞬便融化成了滩透明。
“……雪？”
柳梦璃讶然，接着又在树根旁看到了另样东西，个不大的玉瓶正直端端地立在地上，仿佛等着被佳人发现，她捡起玉瓶，轻轻拔起瓶塞，霎时间，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莫非是那人赠给府中谁人的礼物，托自己转交不成？她立刻想起了今日是母亲的生辰，眸中抹异色闪过。
夜里，客人渐渐散尽，柳夫人便来到女儿的院中。
“璃儿，娘听说你白日里有些不适，现下可好些了？”柳夫人挥退了几个丫鬟，笑盈盈地坐在了床边，望着柳梦璃道。
柳梦璃本自倚在床边出神，见母亲进来，忙起身道：“女儿正要去见娘呢，反倒劳烦娘亲自过来。”
柳夫人笑道：“你是娘的女儿，看看你不是理所应当么？”
“那便谢过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女儿也准备了些薄礼。”柳梦璃微微笑，转身从桌上拿起两个小小的玉瓶递到柳夫人手中，“望娘笑纳。”
柳夫人满是宠溺地望了她眼，伸手拔起其中只瓶塞：“可又是上回你赠给娘的熏香，璃儿可真是手巧。”然而当香气袭来，她面上的神情却微微变，“这……这是离香草？”
“离香草？”柳梦璃怔，原来那个陌生人送的熏香竟是女萝岩的离香草所制，他到底是……
“是啊，那离香草长在城外的女萝岩……娘也是很小的时候听人说的，那时候，他身上也常带着这股香气……”柳夫人望着手中的玉瓶喃喃道，美丽的面容上带着丝怅然丝追忆，“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着母亲已陷入了沉思，柳梦璃没有再言语，只是看着那个小小的玉瓶，轻轻地叹了口气。
过而不入，望而不见，那个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送来这样件礼物呢？
尾声
“那小丫头竟然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奈河边上，摆渡人听完红衣男子的番话，似喜又悲：“倒是难为你，特意到昆仑山给她带回了坛子雪，还施法让那雪在坛中不化……谢。”
红衣男子却是微微笑，摆手道：“韩菱纱这小姑娘我也颇为喜欢，不过是博她笑罢了，算不得什么。”
摆渡人点了点头：“虽说生死有别，我韩北旷还是交了你这个朋友，时日不早，我得回鬼界了，咱们来日再会。”
红衣男子轻轻颔首，望着他荡起青竹舟，缓缓驶进那片浑浊黄雾中。
82番外 彼时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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