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在秋天的时候已经全面恢复运行了。这无疑是一条流淌着金银的水道,中原和两淮的米面通过这条水道运往江南,而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最新流行起来的棉布则通过运河贩往中原。

    北粮南运,南货北贩——这是目前大明国内贸易的常态。和历史上宋明清三朝的南粮北运正好相反。之所以如此,当然和北地人口较少,大农场农业的快速兴起和东北的开发分不开了。因为人口少,所以大明朝廷和北地的官府只能鼓励大农场。连续出台了《轮作税法》和《士爵军户土地抵押出租条例》两部鼓励大农场发展的法律。

    规定了占地面积超过1000亩的大农场可以享受一定的税收优惠。可以缴纳比普通农庄低三分之一的“轮作税”——因为大农场在没有化肥的时代只能用轮作法经营。

    另外,还规定了士爵军户土地的长期使用权可以作为借贷的抵押品,规定士爵军户可以将土地“长租”或“永租”给承租人。这就给租地农场的大量出现创造了可能。

    同时,由于大明的钢铁产量正以极快的速度增长,造成了优质农具的普及。而大牲畜价格又因为几大产马区都成为大明领土,以及和漠北蒙古的贸易,又让耕马的价格大跌,马耕得以重新在北地平原上流行起来。

    大农场加优质农具加马耕加轮作,自然就大大降低了北地农业的成本。也就有了大量的北地低价农产品倾销江南的可能性——当然,这个北地是个非常宽泛的概念,包括两淮、京湖、四川这样因为战争而变得人少地多的地区。

    而大量低价粮食进入江南,自然也对江南的农业产生了严重的冲击。

    江都运河码头,新年将至。这里虽然没有前一阵子那么热闹,却依旧船帆憧憧,人声喧嚣。

    一艘硬帆船靠在其中一个泊位上。看船身的造型,是艘海船。船体木色陈旧。该是艘老式客舟,只能跑跑沿海航线,可去不了新大陆。大小不过千石(载重),毫不起眼。

    零零星星的客人正在上船下船,守在跳板旁边的船头的中年汉子,一个个数着下船的人头,一脸焦躁之色。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还有没有人要下船?已经到江都了,再不下船可就要调头回台州了!”

    “快些下船。再不下船,船就要往回开了。”

    “好像还少两个,还有谁没有下船?”

    数了数下船的旅客,这个船头急得跳脚,泊位可是按时辰收费的,而且是半个时辰起算,过了整点或半点,那可就是四贯钱啊。

    正头顶生烟的时候,船舱里面才出来两个又黑又土,晕船晕得连人色都没有了的土财主。

    “原来是这两个乡下人。”船头嘀咕一声。他也是台州人,台州那里素来是重商轻农——耕读传家的义门当然不轻了——乡下土财主根本不入他这个士绅船头的法眼。而且他还晓得这些土财主这段时间都混得不好,很多人种田种亏了。

    江南的米价这两年跌得很凶。大宋朝那会儿上好的白米在台州就没有低于两贯半的时候,遇到灾年还会高于五贯。可是今年江南也遭了灾,春夏两季少雨,秋天又连日阴雨,许多庄稼苦死或是霉烂在地里。收成只有前年的六成。可是米价却照样下跌!因为大量的廉价米面从北地涌入了江南。歉收加上米价下跌,对江南的土财主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在刚刚过去的秋天,大把的土财主倾家荡产,也不知道这两位是不是其中之一?

    下船的两位,正是赖蛤蟆的爹爹赖宝和哥哥赖福。曾几何时。他们俩还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向天道庄台州分号借了钱,租下了大片土地。还购置了几头水牛和大量的农具,还花钱修了一座水利磨坊。可惜天不随人愿,赖家经营的农场遭了灾,收成减了一半!而米价又跌进了肉里面。赖宝舍不得割肉,想囤着谷子等涨价。结果秋天的时候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他的米没有办法晒干,不少都发了霉,只能用来喂牲口。

    这一把亏得赖家伤了元气。赖宝老儿只得大部分土地都低价转租出去,签了二十年的约,一次性得了笔钱,又把牛和磨坊都卖了,这才还清了欠天道庄的债。然后留下小儿子赖财看家,自己带着次子赖福和一点不多的本钱到了江都,想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做。实在不行,就只能去天竺投靠长子赖贵了。泼皮李家的老爷前一阵子收到了泼皮李的信,那泼皮官运亨通,已经当上什么上尉了,赖蛤蟆也进了什么随营军校,准备升任军官了……

    而且泼皮李还在信里面动员他老爹去什么吉大港发展,说天竺有大把发财的机会,可以说是黄金遍地!

    赖宝和赖福两父子当然动心,这几年台州那里出海发财的故事可真是到处流传啊。去明洲挖金银,去南番倒香料,去辽地北海边上贩毛皮,还有人去日本、去吕宋发了大财。仿佛只要出去的人,要么发财,要么……就是送命!真正的富贵险中求。

    可是赖家两父子在海上这一路晕船晕过来,却是把出海的念头打消了七八成。这才到哪儿啊?不过是台州到江都,就已经晕得不行,要是行船万里去天竺,怕是要晕死在海上了。

    这异国他乡的财,看来不是恁般好发的,还是老老实实在江都城找个什么小买卖吧。

    “阿爹,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吃一顿饱的……”

    父子俩下了海船,脚踏实地站了片刻,晕乎劲儿就过去了,然后两个人的肚皮就叫起来了——这一路上,两父子晕船晕得几乎吃不下东西。现在下了船,肚皮就立即抗议起来了。

    “好,好。”赖老头也是饿了,看了看儿子,“拿饼子出来吧,我去找个店家讨碗水,讲究着对付一下吧。”

    “哦。”赖福应了一声,就蹲下去翻看地上的行李,找了一会儿,却抬起头苦着脸道,“阿爹,那些饼子好像忘记在船上了……”

    “忘了!”赖老头急了,那可是一百多个饼子呢!他忙扭头去寻那艘破船,却已经离开了码头。这可没办法了,一百几十个米饼而已,又不是金饼、银饼,还能让那船开回来?

    “阿爹,要不寻个便宜馆子吃一顿?”赖福咂了咂嘴,巴巴地看着父亲。赖家虽然破落,但还是带着几百贯出门的,也不少一顿饭钱。

    “你……”赖老头瞪了儿子一眼,然后四下看了看,码头周遭有些冷清,居然没有贩卖炊饼的小摊,只有一间小酒楼里飘出饭菜香味儿。

    “一个菜,就一个菜!”赖老头跺跺脚,心一横,就带着儿子拎着行李往那馆子里去了。

    馆子里面的生意很好,做了几桌穿黄色军袄的汉子,靠窗口的位子上还有一对男女,男子的个子很高大,女子却是个番婆子,长得很漂亮,身段也婀娜。赖蛤蟆的弟弟赖福年纪不小却没有媳妇(原本说好了一家,谁知道赖家一破落人家就悔婚了),正是做梦都想牵女人手的时候。自然盯着那女的直看,顿时就招来几十道很不善的眼神。

    不过赖家父子却毫无知觉,这是赖贵突然拉了儿子一把,然后悄悄指了下另外一边靠墙一张桌子上的三人,低声道:“阿福,你看那不是杜桥的杜十九老爷(杜十三姐的爹)和杜十三姐吗?”

    赖福这才把目光从不该看的女人身上收回——那个番婆子正是宝音——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杜十三父女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大约是杜十三的弟弟和母亲贾氏吧?

    杜十三姐儿穿着件道袍,还是蓝色的,看来是一个有点地位的蓝衣道人了。她已经从明都天道书院毕业,在小爱的关照下分配到了江都天道观的传法院担任讲师。而且还被小爱介绍给了一个年纪一大把却没有娶妻的伯爵中将叫张九的当老婆。她和张九已经相看过了,都挺满意,就等良辰吉日便要结婚。

    托了她的福,在辽东当了两年教书先生的杜闻也和妻子、儿子一起回了南方,不过没有去台州老家,而是搬到江都来了。张九在江都有两处房产,其中一处就准备给自己的老丈人和小舅子居住。赖家父子进来的时候,杜家的四人已经叫了一桌子好菜,正有说有笑吃着呢。

    一家人谈话的内容,仿佛是和天竺之战有关的——杜家有不少子弟当了陈淮清的门客,都跟去了天竺。他们又多和杜十三有书信往来,因此杜十三知道不少天竺的事情。

    赖家父子听得懂台州话,就悄悄选了个靠近他们的桌子,点了个菜叫了两大碗白饭,一边吃一边伸长耳朵听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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