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当事人,李佑反应最快,其他人随即也都反应过来了。如果把新衙门抬高到三品,那意义就不一般了,不仅仅是升了两个品级这么简单。

    五品是一道门槛,低级向中级的门槛,三品也是一道门槛,中级向高级的门槛。除去极少数特殊例子,只有三品以上,才可约定俗称为大员或者高官,这道门槛不好迈过去。

    成为正三品衙门,则意味着正印堂官必然也是正三品。无论如何也可以肯定,李佑作为一个资历不深、又很年轻的正五品,即使能跳到一丈高,也够不着正三品的边缘。

    到那时只怕他连正四品副职堂官都当不上,以他正五品的级别,只能充任文宣院内设某机构的属官。

    那样还有什么益处?对李佑而言,甚至不如眼下处境,至少名义上司国子监祭酒石大人彻底放了手,他在办报厅总裁官位置上没有掣肘之人。

    他李佑辛苦半天,所为何来?不就是想借机搭顺风车,成为朝廷新衙门的正印堂官么,如此才能算是在官场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正所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当然他不会在奏请开衙的章疏上很没品位的毛遂自荐,但作为朝廷官报现有的执掌人,读力开衙后也该顺理成章的出任正印堂官,无论这个衙门叫什么名字。

    但前提是,他的级别能合乎要求,不然就是天子亲自简拔,也不可能让他去当什么三品文宣院院使。

    彭阁老仍在继续吹捧:“臣私下里反复思忖,越想越觉得李大人所奏十分正确,堪为远见卓识之略。舆论涉及人心,故而断无小事,还请陛下务必重视!文宣院改为三品衙门,方足以彰显朝廷态度…”

    事关自家前程,李佑不得不出言反对道:“次辅此言差矣!”

    彭阁老反问:“莫非李大人又想说,报纸之事没那么紧要?”

    李佑侃侃而谈道:“阁老之言,未免有揠苗助长之虞。此事乃新生之事,前景好坏莫测,理当谨慎为好,未料胜先料败才是正理。

    若设三品衙门品级太高,对朝廷影响也太大,实属轻率冒进,一旦有所差池不便善后。还是先设为大小合适的五品为好,常言道船小好掉头,如若出现差错便于纠正。”

    提议将文宣院衙门改为三品的事,殿中大多数三品官员没什么兴趣参与。因为他们已经不是六部侍郎就是寺卿,下一步考虑的位置是尚书或者巡抚,所以就算多出一个三品衙门,与他们前程关系真不大。

    而一些老资格四品则跃跃欲试,想要支持附和彭阁老的意见。多一个三品衙门就多了一个升官机会,何乐不为?

    又听彭阁老说:“做事自当一鼓作气全力以赴,岂可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李佑继续辩道:“熟惯事情可以如此,但新生事不同,乃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一步一个脚印的好。如若彭阁老以为文宣院定为五品太低,那今后事情渐渐步入正轨后,可以再将衙门就地升级,有何难哉?”

    以后就地升级?这是想要便宜你么?彭阁老想道,正要再说什么,那李佑又开了口:“办官报之事,目前仍在摸索尝试,模样多有不完善之处,亏空也尚未消弭,很有可能再次陷于半死不活境地。

    遍览殿上诸公,能做到三品柱石股肱皆不容易,如果主持文宣院,一时不慎官报又陷于困境,那将何以自处?又将何去何从?拔苗助长的彭阁老肯承担这个责任么?但若仅仅是略小的五品,那就很好处理,对朝政影响也不大。”

    别人说这些话,未必能令人信服,但李佑如此说,意义就不一样了。毕竟新式报纸概念是李佑首创的,也是在他手里展示出威力的,别人目前尚无成功案例,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是权威。

    殿里那些蠢蠢欲动的四品朝臣,此刻忽然齐齐的收住了心思,李佑这话,不简单,真不简单,很意味深长。

    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听出了李佑的意思,但彭阁老认为自己听出来了,这几句话含有绵里藏针的威胁——无论谁来当这个三品文宣院,把事办砸了别怪我。

    若是别人吐露出这种意思,那就是气急败坏的表现,彭阁老只会一笑了之,但他不敢这样轻视李佑,李佑绝对有资格说这番话。

    彭阁老之所以提议将文宣院升级为三品,是因为他有个故旧担任佥都御使已经八年,算是最老资格的四品官,也该着升迁了。所以彭阁老出面试探一下,想看看这次有没有机会,为这个故旧争取升为三品的机会。

    不过李佑的暗中威胁像是泼了一桶凉水,将彭阁老浇醒了。送故旧去当李佑的上司,而且一个还是满怀怨望又掌握实际业务的李佑,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李佑志在必得,却被剥夺了晋身正印堂官的机会,岂肯善罢甘休?上次朝廷剥夺了他办报的权力,后果如何?有天子撑腰,他的报复不是那么令人好受的。

    远的例子有苏州的毛知府、石参政,近的例子有扬州的罗参政、丁运使、杨抚台,更近的例子还有国子监办报厅两个前副总裁官…上面这些人一个个闪过心头,无数先例告诉彭阁老,李佑的威胁不是说笑,不能把自己人送去给李佑当靶子,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再说李佑办官报那个思路不错,客观上并没有对他们不利,暂时何必多此一举?无论是否新开文宣院,报纸在实际上已经掌握在李佑手里了,所差只是个名头而已,为这个虚名和李佑死拼到底并不值得。

    想至此,彭阁老并不再说什么,退回了班位。

    首辅出来晃了晃,回去了,次辅出来晃了晃,也回去了。排行第三的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出面的意思,他是看天子脸色的,天子貌似偏心李佑,他有意见也只能忍着。

    至于卢阁老,肯定是大力支持李佑,另一个大学士杨阁老对李佑态度向来还可以,想必也不会唱反调。最末位的东阁大学士金阁老,这个情况下是什么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了。

    内阁大佬如此,基本上就定下了调子。眼见大局已定,天子正要开口下达圣谕时,今曰侍班的翰林院编修李登高突然从旁边出列,有本要奏。殿中君臣好奇的看向李编修,不知他又有什么话讲。

    李登高声音略显尖利,“报纸为圣上不可不察,李佑出身卑劣贱役,人品本是低下,身无功名,才学不足,焉可托付主持公论之重任!”

    本来殿中还有些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但听到李编修的话,登时又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变得愕然。

    俗语云“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李登高这些话,那既是打脸又是揭短,把李佑往死里去得罪啊。

    话说在朝堂上相争时,还真没人拿过李佑出身来当靶子攻击。原因有这么几个,一是李佑各种光环太耀眼,某种程度上可以抵消出身不足;二是并非人人都有好出身,攻击李佑出身,容易形成地图炮,得罪一大片出身差的人,从而平白树敌;三是朝争本是论事,拿出身说事反倒显得没理,而且是品格低下到只会撕破脸人身攻击,和辱骂别人秃子、聋子、瞎子、瘸子有何区别?这就是自损形象,少了些许风度。

    四是李佑虽然没出身,又升迁很快,短短两三年就从七品升到了五品,但过程却都比较扎实,中间没有太大诟病。官场上实力为尊,既然李佑安安稳稳坐到了这个位置,也是有他本事的,攻击他出身从另一个方面也是说朝廷识人不明。

    故而今天李登高公然这样撕破脸,当着群臣的面大骂李佑出身卑劣和不配担当重任,当真是前所未有,不由得使人惊愕。不过并没有人帮腔,就是李佑的仇家也没有趁机出来胡乱撕咬的。

    李登高与李佑有梁子,众人都是知道的,在去年天子南巡时,李佑言辞犀利曾将李登高羞辱到跳水自尽,这仇说小真是不小。

    之后李佑做官越来越强势,而李登高一直比较低调,仿佛吸取了教训,知道在官场上该隐忍时就隐忍。却不想此时李编修又跳了出来,难道是看着李佑步步青云,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

    李编修毕竟还是太不成熟了,而且心胸过于狭窄,被嫉妒之火蒙蔽了心窍,这才昏头昏脑的做这惊人之语。他这种行为,和泼妇骂街没甚区别啊,有些话是不该说的,众人分析完毕后感慨道。

    然后众人继续好奇的等待,不知道李佑面对此等局面,又将如何应对?无论如何,出身和功名确实是他的短处,与李登高在这方面纠缠起来,他自己的脸面也不好挂得住。

    看着李佑紧咬牙关、面色铁青的模样,彭阁老等人不禁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李佑号称朝堂上辩论无敌,那也都是要讲规则的,遇到眼下李登高这根本不讲理的、被嫉妒冲昏头的失心疯,看他能怎么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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