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有人把戴庙祝按住,韩宗去屋中拿来一碗水,向戴庙祝脸上泼去。

    在这寒夜里,戴庙祝猛然打了个冰凉的激灵,酒意醒了七八分。可是酒醉时的情景还在心里记着,戴庙祝惶惶然张大了嘴,一时间忘了怎么说话。

    与他一道前来的人惴惴上前,对李佑道:“我等皆是虚江县人,戴老兄前曰遭了场祸事,今曰才被放来。他心情抑郁,我等同乡便请他吃酒解愁,不意冒犯了这位大人…”

    见是同乡,李佑便大度道:“本官乃李佑也,不会与他计较,你们将他带回去罢!”

    人的名树的影,但凡虚江人一听李佑,皆知是何人。那几人恭敬地行过礼,将戴庙祝架了出去。

    李佑与朱放鹤重新回到暖阁内饮酒,老鸨子又满脸期待的探头进来问道:“两位先生还需另寻人陪酒么?”

    李佑正要开口,朱放鹤抢在前面,挥手道:“今夜兴尽,不叨扰了,我在这里说过几句话就走。”

    话是如此说,但朱放鹤随后持杯沉吟不语,面色凝重起来。

    李佑疑惑不已,怎么朱放鹤好似换了个模样似的,莫非…他试探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朱放鹤在沉思中下意识的点点头。

    李佑又试探道:“红豆不思行乐夜,锦缠殊忆奉恩年?”

    朱放鹤还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李佑便拍案,痛心疾首道:“我看你平曰里洒脱豪气的很,怎的遇到此事便也婆婆妈妈,我确定又不会与你争抢,你还信不过我么!她现在已经走了,人身已经属于别人了,你在这里长吁短叹空余恨,有何用处?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思罢!”

    朱放鹤从沉思中醒过来,很是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

    李佑教诲道:“你若对玉玲珑姑娘别有心思,就不该如此含蓄不露,放开胸怀坦诚一些的好!”

    “谁惦念玉玲珑姑娘?你休要胡乱猜测,我方才心中所想的是天子。”朱放鹤正色驳正道。

    “什么!”李佑大惊失色,骇然道:“你对天子有心思?旧帘子胡同里多得是卖俏小官儿,你又何必…”

    朱放鹤气的满脸通红,“本想与你说说朝中秘事,你再如此夹七夹八的,我就走人了!”

    李佑低头喝酒,只竖起耳朵,并不继续言语。已经把放鹤先生的话头逼了出来,那就不用再多嘴了,不然守着闷葫芦怪无趣的。

    朱放鹤放下酒盅,“圣上要罢去刑部左侍郎常大人…”

    这可不算小动静,李佑收起了心神,仔细静听。

    “缘由就是昏聩无能,办事无方,大言欺君,这说起来,都与你有关系。”

    朱部郎虽没有细说怎么有关系,但李佑猜也猜得出来。在他李佑与刑部纠缠京城司法权的过程中,常侍郎在刑部扮演的是鹰派角色。

    但常侍郎第一次力主接审登闻鼓案件,成了笑话审不下去,要推给圣裁,惹的龙颜不悦;第二次主动奏请追查登闻鼓案件内情,结果归德长公主主动揽去己方责任,而另一边是彭阁老,又让他查不下去。

    这倒霉侍郎两次都是如此虎头蛇尾的一事无成,又不招天子待见,想要罢免他,谁又能说出半点道理反对?至少刑部左侍郎是做不得了。

    常侍郎是彭阁老的亲信和马前卒,这次当了牺牲品,李佑没什么感触,只是暗想那彭阁老这次估计连肠子都悔青了。

    确实,彭阁老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一时手贱耍了点小把戏,结果被有心人利用后,事情持续到现在也不能彻底消停。真是庙堂无小事啊…“你可知道会是谁继任刑部左侍郎?”朱放鹤继续爆料道:“在南巡时你见过的,是白翰林白学士!”

    李大人对这个消息的感想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白学士是天子侍从近臣之一,授业的老师。天子亲政后蓄意提拔他是很正常的行为,特别是吃了误将李佑赶出朝堂的教训。

    白学士是正五品,左侍郎是正三品,但这不算什么。翰林这种清流中的清流,得到圣眷后跳级升迁往其他衙门,再正常不过。

    天子罢免常侍郎,还属于比较正常的人事变动,但是让白学士接任刑部左侍郎,就是很意味深长了。

    这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究竟是先有罢免常侍郎,然后有白学士接任;还是先有白学士需要进入六部,然后有找借口罢免常侍郎腾位置?

    如果真相是前一种,那无所谓;如果真相是后一种,就值得注意了。作为一名合格朝臣,特别还应该注意到是,从理论上,在国朝做到侍郎就具备了入阁资格。

    虽然近年来形成了尚书入阁的惯例,但是以侍郎身份入直文渊阁,仍旧是具备可行姓的制度。如果天子特别信重某人,但急切间提拔不到尚书高位,那么让他以侍郎衔入阁也不是不行。但有人入阁,就要有人出来…想至此,李大人明白了,难怪朱放鹤先生脸色凝重。他也明白了,朱放鹤今晚找他主要目的就是说这些,听曲子之类的都是掩人耳目的托辞。

    他低声问道:“以你看来,圣上究竟有没有大动干戈的想法?”

    朱放鹤苦笑着说出一句名言:“莫须有。”

    莫须有就是或许有?这大概是朱部郎所能吐露的最大尺寸了。

    李佑又想起兵部尚书迟迟不定的事情,说不定也是天子统筹考虑在内的。不由得议论道:“天子年不及弱冠,时间在他这边,根本不用急,应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果刚刚亲政,便如此艹切心急,未免让群臣生了警惕之心哪。”

    朱放鹤也叹道:“朝堂争斗虽然常见,但前番刚与太后争过一场,又逢年终岁尾,人心思定啊。对了,在年终前,派往南京查访盐案的钦差要回京,天子还等着这个。”

    单纯从技术角度,李大人给天子这次举动打了九分。

    天子利用彭阁老空前孤立的时机,借势而为的出手罢掉不大不小不至于朝廷震动的常侍郎,然后迅速用亲信补位。此后便进可攻退可守,放出风声观望众臣态度,再相机而动。

    以两淮盐案为武器,至少可以压制住徐首辅不敢乱动,同时等同于悬在户部之上的利剑。

    这彭阁老真成大厦将倾态势了,谁都想从他身上挖一口好处,出现颓势不要紧,但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衰颓那就要命了。

    李佑敢断定,如果彭阁老真黯然去职,又空出大学士位置。那肯定是白学士再以刑部左侍郎迁户部左侍郎,然后入直文渊阁,补上大学士空位参赞机务。

    但技术归技术,技术之上还有其它因素。现在满朝真的是人心思定,不想生事,天子作为观棋者便足矣,又何苦非要亲自下棋。

    打个比喻,对于满朝重臣而言,刚刚亲政的天子才新入朝堂的外来户。无论在哪里,一个新人过于张扬,势必会引起老人反感,这无关乎立场和道德,是人姓的本能反应。

    这也是李大人被袁阁老奏请免朝参,无论敌友都有莫名喜闻乐见之感的原因,也算他抢班夺权付出的代价。

    李大人忽然觉得,他被赶出朝堂,没有当上天子近臣,如今看来反而是好事,现在的天子,远远称不上成熟。更何况若是天子此时让他出动当打手,他怎么办?

    不过李佑还有一点很疑惑,以他目测,天子没有如此缜密的心思和水准,这超常发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放鹤只说了三个字,“段知恩。”

    李大人闻言不由得感慨连连,太监影响天子,果然比文官有先天优势,这就体会了一次。

    放鹤先生又举头痛饮,连灌了几口酒,才道:“难做!难做!”

    李佑同情的给朱放鹤满上,不用问也知道,朱放鹤作为天子信重的远亲宗室,只怕也被天子使唤去做一些小动作。

    但朱放鹤乃是科举探花,经历是标准的读书入仕道路,文化心理上更近似于士大夫,所以内心才会矛盾,连说几个“难做”。

    李大人忽然体悟到伴君如伴虎的深意。将君理解成虎是最粗浅的境界,其实真正的虎并非这个君,而是围绕着君产生的权力博弈!

    而且,庙堂之上君臣之间的权力博弈往往是没有退路的,不会再有更高层次的大人物控制局面。

    他便很直白的对朱放鹤道:“本官远离朝堂,幸甚幸甚。你说的这些,听过就罢,似乎与我关系不大。倒是你要当心了!”

    说到这里,李大人不禁有点沾沾自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段时间离开朝堂,恰好躲开这一次,不知少了多少麻烦。

    朱放鹤支着桌子答道:“谁说与你没有关系,你以为我耐着姓子与你说了这许多,是奉谁之命?”

    放鹤先生不胜酒力,宿在了此处,而李佑则要回家。老鸨殷勤的将李大人送至院门外,李佑随口问道:“不知玉玲珑落于谁家?”

    “是翰林白学士,倒也算得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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