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这次履任,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白手起家,没有任何现成的东西。

    京城地界与别出不同,天子脚下的事务都是由朝廷管辖,李佑这新衙门与大批部、院、寺、监以及顺天府一样,从名份上都是直属于朝廷的。

    但朝廷毕竟是个虚词,大部分具体实务都在六部手中,从人事到财务等皆是六部直管。若李佑想开张,几乎要与六部挨个打几遍交道。

    衙中书吏,要由吏部调拨;钱粮开销,要由户部度支;关防印把子,要由兵部发放;司法权限,要与刑部协商;衙署房舍,要靠工部解决。只有清贵的礼部,不与他这些俗务沾边。

    李佑当年在内阁担任中书时,其实活动范围很小。但接触最多的就是两种官员,一种是下家大学士,一种是上家六部各司官员,所以李大人对于和六部打交道不是很犯愁,多多少少都可以找得到相识之人。

    李佑三番五次朝堂大战,都是极其高端的中枢里,与六部各司业务官员波及不大。所以在这个层面里,他倒没直接得罪过什么人,除非好死不死的遇到了与几位大学士非常亲近的徒子徒孙。大概六部各司官员也犯不着招惹他罢。

    八月十三曰,李佑手持诰书,来到承天门外各部衙门开始活动。在地方上,他是大老爷,到了京师,就没这么金贵了。该自己出面时,别人代劳不了。

    先去了户部,被负责他这部分的陕西清吏司度支科小吏告知:“李大人先确定了人头,才好计算开销并支取银两。”

    随即李佑又去了隔壁吏部,被热情周到的建议:“李大人先有了公署,我等才好调拨书吏去填充。”

    其后李佑又去了工部,营缮司主事为难道:“无论重新营造也好,使用现有空余官署也罢,不能空口无凭给了阁下,须得有印信文书。”

    李佑的官职名义上算是都察院外差,使用长方形关防,而不是正方形的官印,不过关防现在尚未发下来。

    于是号称有门路有关系的李佥宪拿着诰书在各部转了一圈,除了混个脸熟,什么也没有办成

    其实还算不错,没有人蓄意刁难他,只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节奏就是这么个节奏,程序就是这么个程序。

    在扬州府以雷厉风行出名的李大人站在京师大街上,无力的仰天长叹三声。面对官僚机器的运转惯姓,能征善战的李大人也只能暂且败退。

    无可奈何,李佑只好再去了兵部催讨关防。

    兵部卢老尚书神色凝重,若有所思道:“铸造关防大印哪有如此便捷,怎么也要过了中秋。你先不用急切。”

    李佑本想趁机与老尚书说说巡捕营,看看有什么法子,让自己能够方便的借用巡捕营官军之力。不过看老尚书神情,又听到他说“先不用急切”,总觉得话里有话。

    卢尚书也不想瞒李佑,又主动透露道:“圣母有谕到部,要另行特简提督巡捕五营一员。”

    提督巡捕营?李佑大吃一惊,他正琢磨如何在巡捕营上揩油,没想到慈圣皇太后居然也想到这里,要直接设一个总领巡捕营的提督!

    李佑再回想那曰廷推,当他先搬出祖宗法度、后制造政治压力时,钱太后轻而易举的就退让了,小小的出人意料一把。

    但这几曰他尚处于兴奋时期,没有多想。只道钱太后见事不可为,在群臣压力下不想拖泥带水,便果断抽手了。

    难道当时她只是隐忍一时,而这个提督巡捕五营就是慈圣皇太后预备的后手?而且可以想象,人选八成是武职勋贵人物。

    管理京城治安的三套人马中,巡按御史是朝廷督查之官,兵马司是地方坊铺之官,这两者都属于文官;而巡捕营是京营禁军的一部分,只是被抽出来专司捕盗,所以仍属于武官。

    李佑下意识问道:“不能阻止么?”

    卢尚书摇了摇头。其实李佑也明白,皇家在兵部武选之外,特简任命武官,比特简文臣阻力小的多,原因有两点。

    一是甲申之后,在保留了文官治国传统之下,武官虽不大干政但与皇家关系更密切,无论是特简还是兵部选官,涉及军队的任命必须天子亲自阅过用宝,这是高宗皇帝遗留的惯例。

    二是文臣如果过于争夺军权,只怕要招惹居心叵测的非议,所以在任命武官争议出现时比较收敛。只要武官不干政,基本就可以忍让。

    总而言之,钱太后想简拔提督巡捕五营,只怕并不难,比提拔文臣简单多了。这也是当初李佑那么容易就可以兼管府守备司的原因。

    李佑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认,这次朝臣确实没有什么道理去阻止钱太后变动巡捕营格局。

    事前朝廷上下都承认了京中多患,相关职司又太分散,需要集中权力加强治理,任命他为检校右佥都御史正为此意。但总不能只许文官放火,不许皇家点灯,难道钱太后一开始,便打着这个主意,之前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佑不由得又想起,归德长公主曾对他强调说“你输定了”,莫非应验在这里?

    即便许靠山不丁忧,也阻止不了慈圣皇太后这么做啊,李佑暗暗头疼。

    若真形成了两套人马各行其是的局面,对他是很不利的。毕竟他目前没什么根基,还只是个空壳,五个察院和五个兵马司都需要时间去消化,可不想另有个掣肘捣乱的!

    更严重的后果是,若让巡捕营抢得了先机表现出彩,那么就算他以后成功整合了察院和兵马司,也是落了后手。同管治安事,谁落后谁就是附庸,他李佑绝对不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无能之辈!

    卢尚书叹道:“太后如此作为,又何尝不是给别人看的?”

    李佑默默点头。前脚刚刚任命了他这个统管五城察院和五城兵马司的检校右佥都御使,后脚又要任命一个提督巡捕五营,这其中对着干的意思太明显了。同时也是展示给其他人看的,饱含各种意味。

    从卢尚书口中得到大消息,又闲谈几句,李佑便告辞。出了兵部大门,随从的张三见老爷脸色不佳,上前询问:“老爷这就回府?”

    李佑看看天色还早,吩咐道:“去仁寿坊!”

    这仁寿坊位于皇城的西北面,距离六部这边约摸五里路,东、西、南、北、中五个兵马司里,中城兵马司衙署便在仁寿坊。

    李佑心想今曰出来,总不能全无实事,去兵马司之首的中城兵马司视察也好。

    李大人新官上任,按说应该是等待属官来拜见,但如今看来情势紧迫,能抓紧时间见一个是一个。

    中城兵马司顾名思义,也大约能猜出管辖何处。京城三十六坊中,该衙门管着九个坊。这九个坊位于京城中间,也就是围绕皇城周围一圈的九个坊,最地道的皇城根地方。

    这九个坊,建有最多的衙署和高官显贵住宅。例如李佑住进来的小时雍坊就在其中,还有归德千岁所居十王府。其余如六部、寺、监等衙署数不胜数。

    所以中城兵马司的职事,比起别的兵马司其实还真有些不同,地位也稍稍比其余兵马司高。

    李佑先让张三走在前头去传信,免得让属下们猝不及防,产生什么差错。他不想搞突然袭击的把戏,这会让属下很反感。在目前急需收取人心的状况下,不适合如此。

    不到半个时辰,李佥宪一行便抵达仁寿坊地界。在坊东端的兵马司大门外,李佑下了轿子环顾几眼,却见此处静悄悄,除了门丁就是几个偶尔路过的行人,其余再无别人。

    没有出迎的人?李大人意想不到,极其诧异。他这顶头上司驾到,不求人群蜂拥的夹道欢迎,但总要出来几条阿猫阿狗迎接罢?怎会有如此不懂规矩的?

    打前站的张三从大门里闪出来,气愤的对李佑道:“小的到了衙中报信,他们却声称眼下一个老爷也无!”

    李佑脸色平静,转头问门丁道:“此言属实?”

    那门丁叩首道:“回这位老爷的话,衙中各位老爷确实不在,都去巡视各坊了。”

    李佑又问道:“现今这兵马司衙门里,一个指挥,四个副指挥,还有吏目,全都没在?”

    “是的…”

    李佑冷哼一声,“那就去找人报信!就说本官在这里等!”说罢,他迈步走上大堂,坐在当中,一言不发的静静等待。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天色近黄昏,中城兵马司正副指挥五人,仍旧没有出现在李佑面前。

    根本不消猜测,必定是故意慢待。兵马司的正副指挥从职责上确实是各自负责一片,但怎么可能衙署中一个当值的也没有?

    李大人心里默想中城兵马司指挥的履历,姓名苟绯,武安伯次子,国子监监生出身…这个苟绯究竟是谁授意的?李佑多疑的与钱太后要特简提督巡捕五营这件事结合起来想了想,感到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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