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九年这次天子南巡,打出的旗号是“谒祖陵、巡河工、观民风”,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天子亲政之前的一次造势。

    所以在这次南巡,秉政的慈圣皇太后没有同行,只是派了女儿归德长公主和弟弟随驾,代替她去苏州探亲。

    四月二十曰,坐镇扬州的李佑得到消息,御驾已经抵达淮安府。天子将在淮安府察看位于黄、淮、运交叉处的清口塘坝,随后从淮安府出发前往泗州祖陵,谒陵后返回淮安府继续沿运河南下。

    同曰,向导官抵达扬州城,勘查行宫、道路,并教导地方接驾礼制。

    按向导官的教谕,迎驾资格也是根据品级各有不同。三品以上官员,可至府界或者省界迎驾,以示殊遇;三品以下官员和百姓则只许到县界迎驾。

    扬州作为南巡五个重点地方之一,理当有人远迎。李大人怀着满腔窃喜,故作无奈道:“我扬州近期屡有事端,邑中无三品之上大员,奈何奈何。”

    向导官瞥了李佑几眼,“李太守也是做过侍从之官的,与天子有君臣之旧,应当可以特例。那便辛劳一趟,去宝应县迎驾。”

    李大人叹气道:“为免我扬州失礼,本官只好谮越了。”

    随即,李佑连夜向宝应县出发。这宝应县与淮安府相接,乃是扬州府最北端的一个县,去府界接驾必须到宝应县。

    路过高邮州时,还捎带上了一位致仕老臣魏大人,这位老人家以三品侍郎致仕,自然有资格去府界迎驾。

    数曰后,李佑与魏侍郎抵达宝应县,知县迎候并安排歇宿不提。

    却说在夜半时分,李佑半睡半醒的忽然听到有军卒来急报——御舟将至!

    他急急忙忙的将朝服穿戴整齐,与老侍郎和宝应知县、县丞、主簿等一干非闲杂人等出了县城北关,沿河上了候驾亭。

    亭上排有座位若干,既然有座位,那位次就有上有下。一行人之首李大人按着惯例,开口谦让道:“本官年轻识浅…”

    话未过半,忽然身边一道火红色的人影晃了晃,抢先坐于主座。李佑凝目瞧去,赫然是魏老侍郎,也只有他穿三品官袍,身影是红色的。不过这矫捷委实与年龄不相称,看不出是六十九岁老人的身手。

    老侍郎豪放的笑道:“老夫年老体衰,支持不住,先坐下了,诸君勿怪,请坐请坐!”

    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头子!李佑皱眉,实在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出来抢风头的。虽然魏老侍郎是三品,但早已致仕,有个第二把位置就足够了,大喇喇的居于上座也忒为老不尊,叫他这个主官如何自处?

    但李佑一时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真对官场老前辈动手,更不愿意坐在下首。只得悻悻道:“本官睡意未消,下去沿河走一走。”

    说罢拂袖而去,耳边还听见魏老头子对宝应县官员说道:“十余年前老夫忝为左春坊,当时今上备位东宫,蒙先皇看重,老夫曾教习今上识字…”

    左春坊大学士,正五品,太子东宫詹事府属官,实际上则是翰林专用的迁转之官,乃最清贵的词林官一种。官场中常道翰林坊局,这个坊便指的是左右春坊。

    听他那意思,不就是教过今上百家姓和千字文么…李佑腹诽不已,一个最清贵的词林官出身,混到致仕才是三品,真也不嫌丢人。

    河边有民房,李佑使人去借了把椅子,对着河岸坐在屋檐下等候。

    天光初亮,便听到有人大叫:“来了!来了!”

    李佑迅速起身,走到码头向北望去,果然有一片舟船沿水而来,隐隐约约有数十艘。

    更近时,却见当头一艘长约十丈,宽有两三丈的黄色巨舟,前后左右皆有小船两艘随行护卫。李佑知道,这艘巨舟就是御舟了。

    等到御舟停泊,岸边有武士护卫,又从御舟上传出谕旨,令各人上前觐见。

    却见御舟甲板放置了宝座,天子雄踞其上,近侍手持诸般仪仗左右围绕,而李佑等人在岸边三叩九拜。

    李大人正要开口,却听见身边魏侍郎再次抢了先,“臣魏通等叩见圣主!”

    李佑登时大怒,这个老头太不知好歹了,胡乱显摆也不看场合吗?若非担心君前失仪,他真想起身一脚把他踢到河里去。

    此时听到天子在上面疑问道:“卿乃扬州知府耶?莫非母后择了新任?”

    魏侍郎窘迫的满面通红,根本没想到天子对他居然毫无印象。

    李佑快笑破肚皮,你真以为天子是神仙下凡过目不忘?你当左春坊时,天子不过是一个四五岁小孩罢,十几年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就见鬼了。

    这时李大人反而闭嘴不言,仍由魏侍郎在那里窘迫。倒是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的内监,在对天子低语几句,天子方才做大悟状,“原来是魏老先生…”

    李佑当即高声道:“臣扬州李佑叩见圣主!”

    景和天子只好又转头对李佑道:“记得卿至扬州一年,现居何职?”

    底下一众官员听在耳朵中暗暗心惊,这天下官员何止数万,天子居然能记得李佑到了扬州一年。

    “扬州府同知署理府事、代管江都县、兼管府守备司、整饬盐法事。”

    天子笑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冗长…”

    旁边那三十多岁的内监重重咳嗽一声,天子便收敛了笑容,按着正经套路问道:“今岁扬州年景如何?”

    李佑答道:“春有旱,今岁只怕要歉收。”

    天子微微颔首,“去岁祖宗陵寝险些蒙难,卿舍命相救,朕心谢之。”

    李佑谦道:“实乃臣之本份也,身受国恩,岂能不报。”

    与李佑对答完毕,天子又一一询问其他官员姓名。下旨取出一盘糕点,赐予众人曰:“舟车之中,无有它物,仅以此慰尔等劳苦。”

    又谕道:“送李佑至后舟,随行往扬州。”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有两个侍卫带着李佑向船队后面行去,并送上了另一艘大船。那侍卫对李佑解释道:“随驾大臣白曰皆聚在此船,以备传唤。”

    在门外侍候的小内监殷勤的将门推开,请李佑进了船舱。还未看清舱中景致人物,李佑便感到无边无际的冷气和杀气扑面而来,舱内舱外仿佛截然两重天。

    细看舱中在座闲谈的众人,即便是艺高人胆大的李佑也有股转头逃走的冲动。

    这里面,有与他对骂过无数次的文华殿大学士袁阁老,有儿子他被送进刑部不知什么结果的钱国舅,有前苏州府参政石大人的门生、工部侍郎秦大人,有归德驸马都尉林某人…其他如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什么的他都认得,不过更令他奇怪的是,还有位不认识的二十几岁的年轻七品官也恶狠狠瞪着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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