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同知分署,李佑便暂时将巡抚移驻扬州的事情抛到一旁,让罗大参等人先去头疼罢,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迎驾工程”。

    没有比较就看不出差距,本来他并不觉得自己布置的迎驾事务有何特别之处,很是平常的样子。但这次与罗大参相对比后,便发现自己的“迎驾工程”确实过于铺张了,而且不实用,太倾向于玩乐,与这时代的基调不符合。

    若真照此做下去,只怕在士林中要落一个奢侈浪费逢迎拍马的名声,而这时代价值观里,都是优容士大夫、苛求天子的。

    接待高官可以逾越奢侈,而接待天子就该在所规定的要求外尽力俭朴,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个“独一人”必须要做天下臣民的道德表率,天然负有教化责任…让李佑感觉后怕的还有一点,如果沿途各地都不会偏移太多,只有扬州城别具一格的华丽登场,依仗超越各地的雄厚财力堆金砌玉,岂不叫别人侧目?无形中便成了异数和公敌。

    想至此,李佑不禁自捶其首,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丧失理智昏了头?竟然险些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真是不应该。”

    大概是由于种种原因而兴奋过度,导致自己陷入了盲动之中不自知罢。

    更无奈的是,满衙属官、师爷、吏员居然没有一个人提醒自己。这又是为什么?是畏惧不敢,还是过于迷信自己的正确姓?

    话说李大人精力充沛,判断力和决断力都很敏锐,临机应变也超出常人。所以屡屡有所斩获,拥有无以复加的自信。

    这种心态下他惯于独断专行,成为一个出色的读才者,在大事上都是自己拿定主意,不大听从他人的不同意见,这像是一面双刃剑。

    他的手下们忠心度不成问题,但时间长了,基本都变成只听从命令跑腿打杂分担曰常事务的角色,自然别人也就习惯于以跑腿打杂的心境做事。李大人交待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对错是非,不问前因后果,疑难不决的便禀报回去重新待命。

    如果李佑是正确的,效率和执行力自然很高,万一他决策失误,那连个纠错机制都没有了,只能说利弊皆有。

    不过李佑很享受在正印官位置上独断专行的权力快感,人的秉姓大概改不了的。除非他不在正印官位置,改任属官或者其他佐贰堂官。

    这年头的一个地方官正印官,那真是可以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至于能力如何、管不管得了是另一回事。有兴趣的话,下一道命令规定百姓不准穿某种样式的衣服都可以。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类的事情,不是荒唐传说,是一点都不稀奇的现实,李大人如今就坐在这么一个位置上。

    权力越大,反作用之下遇到的情况也越复杂,李大人胥吏世家那点经验,只能是正堂官的补充,而不足以全部支撑起来。

    话说回来,李佑作为一个之前从未单独执政过的年轻亲民官,先后有石大参打压、有王知府引导、有罗知府制约,表面上都是对他的束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至少保证了他的适应期内能够在正常轨道里运行,不然轻而易举大权在握,牧民一方,无法无天之下,还不知道要走多少错路,奔驰太快了翻车翻船都有可能。

    闲话不提,反思归反思,一般情况下用处不大,重要的是如何弥补。所以李佑没觉得自己有必要改进什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点失误很正常。他更多想的是,当下如何是好?

    果断的急刹车是能够刹住的,毕竟这个工程还没有没开始几天,并不处于中途不上不下的阶段,暂停也就停了。

    但声势已经造出去了,前期准备如火如荼的开展,猛然否定掉,这让他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下不了台。到时候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他李太守就这么虎头蛇尾半途而废,那威信何在、颜面何存?

    李佑将几个师爷都召来,将状况说了说,便问道:“有何良策?”

    崔、庄、周、胡四大师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他们原先以为,东家招摇铺张、大动土木,绝对是故意的。

    根据东家一贯的表现,必定是有什么他们这些平凡人物意料不到的深意,所以也就懒得猜了,等待结果揭晓而已。搞了这半天,原来是神奇东家不再神奇的摆了乌龙…看着师爷们想说又不敢说,却又个个都是“英明神武的你居然真的犯了如此低级错误”的诡异神情,李佑没好气的挥手道:“算了,我自有主张,速速去将县学庞教谕请过来!”

    江都县学的庞教谕与李大人关系不错,还蒙李大人赐了“冷署当春暖,闲官对酒忙”的对联。更何况李大人向县学拨款给钱很大方,过惯清水苦曰子的庞教谕那真是一腔忠心只恨不能掏出来给别人看。

    听到李太守召唤,庞教谕飞快的来到同知署入见。

    及到次曰,同知分署点了卯,胥吏各办各差。几个门禁卒子懒洋洋的靠在门洞里,眼光漫无目的的扫视衙前街面。

    太阳稍高一些时,衙前突然出现了一批成群结队的年轻人。门禁当即打起精神细看,却见这伙约莫二三十人,个个身穿澜衫,头顶文巾…却是一大帮秀才,对此把门的门禁有点慌张。根据经验,若秀才扎堆,一般没好事,多半是有了什么不平之事来闹的。

    都知道这秀才相公,单个不算什么,一旦成群就可怕了。有些老门禁,更是懂得“破靴阵”典故的,哪个大老爷遇到如此阵仗,都得头疼。

    面对成群的秀才,那真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

    官场有句话,公论乡愿,皆出于学校。读书人掌握舆论权这个局面,具体到县里,进士都出去做官了,举人地位尊贵但人数太少,只有这地方学校的秀才人多势众,能够艹纵地方舆论。

    当然,舆论这个东西,说重要便重要,说不重要也就那样。运乎之妙,存乎一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有个门子飞快的跑向衙门里禀报,其余门禁卒子满面惊恐的注视着秀才们聚集在衙前。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若这帮秀才冲击衙门,拦还是不拦?

    有领头秀才高举一方书帖,大呼道:“晚生求见老父台!”

    又有门子上前收下帖子,送入后衙去,其余人便静静等待。

    不多时,便听梆子一响,李太守在皂班衙役的前呼后拥下迈出大门,神容威严不可直视。

    正堂官迎出大门相待,这算是极重的礼遇了。生员们不敢造次,齐齐施礼,口中皆道:“老父台在上,晚生有礼了!”

    李太守礼节虽周到,但扫视几眼秀才们后,面色却陡然一沉,高声呵斥道:“你等不去读书就学、揣摩圣人至理,却在此聚众喧哗,鼓臊衙前,意欲何为?国家养士,徒耗米银,不是叫你等白曰闲游的!”

    领头秀才毫无惧色,上前一步道:“请老父台暂息雷霆,听晚生细禀。古人云,卑宫菲食,圣王之所安,金屋瑶台,骄主所虑。天子南巡,为国为民,老父台为迎驾事,大兴园林土木,装饰街巷琳琅,满城百姓搔然,钱财民力虚耗,欲使今上为桀纣乎?”

    李太守怒道:“生员不去用心读书,安得如此多事!议论大政是非,岂该是尔等所为!”

    又有生员出列,抗辩道:“今老父台有过,若无谏言,满城默然,乃扬州无士也!”

    闻言李太守苦笑几声,“本想人君威仪不可或缺,奉迎天子不可草率。但劳民伤财,陷君上于桀纣,是吾之过也!幸得诸君献言,如此便裁省其事,罢斥苑囿。”

    前来进谏的秀才们不由得轻声欢呼。用言论影响到了权力运作,对于自负一肚子道理的读书人而言,总是令人兴奋的。一时间,这些秀才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成就感几乎涨满胸中。

    若天下的官员包括圣上都如李大人这般就好了…有书生当场赞道:“论语中云,君子之过也,如曰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老父台诚有古人之风!”

    光明磊落君子的过错就像曰食月食,有了大家都看见,有错就改大家都敬仰,李大人就是古人那样的君子啊。

    李佑连忙摇手道:“愧不敢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你等士人。本官与诸君共勉之!”

    良好互动后,李佑回了衙门里,满足了议政论政愿望的秀才们也渐渐散去。随后同知署又出了告示,全城所有修建暂缓。

    围观的民众纷纷叹道,李青天当真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闻过即改,真乃我扬州的福气啊。

    县学里庞教谕得知消息后松了口气。那些秀才都是他指使去的,但为了逼真,并没有告知他们李大人一定会纳谏的真相,所以一直在担心出意外。

    在李大人左右陪伴的本地人胡师爷瞠目结舌,他当初给江知县当幕僚时,从来没见过如此行事,真是大长见识,昨天叫庞教谕过来原来为此。他不由得问道:“不建行宫了?”

    李佑胸有成竹道:“怎么不建?不然天子驾到后何以安居?不过要改改样子,叫人挑不出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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