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看热闹,只顾得羡慕嫉妒李大人今后要多么飞扬跋扈;内行看门道,很多人又联想起上个月沸沸扬扬的盐漕府三家联合弹劾李佑的事情。

    这三家中,如今罗知府先升后抑,实际上成了明升暗降,丁运使被申斥自省,并被禁止插手地方政事,那瓜洲仓监仓主事顾山河又将如何?

    众人不禁齐齐将目光移向顾主事,只见他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已是惨白。

    果不其然,朱放鹤又继续宣诏道:“瓜洲仓主事擅加损耗,构陷地方,要挟行事,着钦差查问,如实便革职拿进京论罪。”

    众人皆叹道,这里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加点损耗算什么大事?但重要的是顾主事太自不量力了,区区一个没什么品流的七品仓官也要掺进府城争斗,被朝廷为了平息事态牺牲掉也是自找的。

    顾山河猛然侧头去看丁运使,当初他也是受丁运使诱惑才参与进来的,但丁运使如老僧入定,哪还顾得上他。

    丁运使倒也不是凉薄无情之人,不然扬州地处要冲,南来北往路过的官员多如过江之鲫,受过丁运使招待的没有一个说他不好。

    只是丁大人在京中自有门路,回头可以写几分信搭救一下顾主事,毕竟顾主事也没有干出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重罪。但于此时,又在钦差面前,没法公然说出什么的。

    朱放鹤又对李佑道:“借贵县县狱用上一用。”李佑自然无不应允。

    景和八年冬至节的扬州平山堂之会便落下了帷幕。确如与会的大部分人所想,不是什么盛事,但成了奇事。

    自今曰起,在天下前五的大都会扬州城,十分罕见的出现了盐运司和府衙齐齐靠边的状况,格局彻底变了天。

    当然全是因为有了强人的缘故,若无个人色彩极浓的李佑,也形成不了这种非常态的变异局面。

    不过在历史的长河里,本次平山堂之会应该是默默无闻的,要彻底消失在记忆中。站在帝王将相的高度看,扬州城这点权力变革只是个连最小浪花都称不上的事件,地方志都不会记载。

    但令何员外意料不到的是,他所办的失败聚会在后世文学史中却被记了小小一笔。

    本时空数百年后研究起景和年间的诗词艺术,大概总要提上这么几句,杰出的诗人李佑自从到了扬州出任地方官,期间又承担过泗州抗洪重任,对底层民生有了更深刻的感触。以景和八年冬至节平山堂之会为分界点,他的诗词风格由浪漫主义转向了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并重…李佑仍是与金百万同乘一船回城,在舱中拿着封赏诰书看了又看,真是来之不易呐。前有杨抚台拦截,后有扬州三家偷袭,几经波折才到了手,还好最后结果不错。

    又提醒自己,明天要去县公馆钦差驻地,将那金书铁券和斗牛服领回来。

    金百万若有所思,仿佛对女婿又有了新的认识。

    在天子即将南巡的背景下,沿途要地自然得委任于可靠之人。这个可靠不但是人品可靠,而且办事也得可靠。此时排斥别人把江都县完整的划给李佑,意味着李佑深受皇室信赖啊。

    不然李佑为何品级都升到了五品,本职都同署扬州府了,结果还要继续管七品江都县和六品守备司?大概只因为扬州城必然是天子南巡重镇,所以要将李佑钉在这里不动。

    丁运使也是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这个时机,只要他在朝中宫中的恩宠不如李佑,那么他在天子南巡结束之前就没有翻身机会,金百万想道。

    其实金百万算是猜对了一小半,另一半原因是太后不愿意提拔李佑。国朝风气是以京官为贵,太后不乐意将李佑调回京师,也不想提拔的过高,干脆只升品级,而职务原地不动。

    话说从三品参政、署理府事罗星野被迫割让出江都县后,在回城路上暗暗腹诽道,李佑的所作所为和得到的权柄简直就像是当年的镇守太监!

    昔年自从宣德朝起,有宫中外派镇守太监到各地制衡监督文官的传统,这便是镇守中官制,不过崇祯朝后除了南京、中都、兴都等地外基本没有了。

    客观的说,李大人和镇守中官从表面看起来确实很像。都是倚仗高层势力强行楔入地方,都是地方各级官吏完全奈何不得,都是独揽奉迎天子的权利和义务,就连以苛捐杂税勒逼富户、搜刮民财的举动都很雷同。

    但本质的区别在于,李大人毕竟是文官,政治需求与皇帝家奴太监们不同。为了刷出政绩和名声,又将勒索来的财富转移给了地方中下层百姓和读书人,博出一个青天名号。

    可李大人又是一个特殊的文官。他的出身注定了他不可能像进士同僚们一样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只能另辟蹊径。经过深刻的观察归纳可以发现,李大人从京师到地方,做官风格极其太监化。

    在京师内阁时,他充当了半个司礼监秉笔太监角色,到了地方,又形同镇守太监,这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却说消息传到扬州城,这两曰街头巷尾酒楼茶肆又热闹了一番。流传最多的论调是:“谁说要废黜李大人的?当今明君在位,贤臣当道,李大人这样的青天,朝廷是看在眼里的!”

    老城区衙前街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在四方士民的祝贺声中,“江都县县署”牌匾被取了下来,换上了新制的“扬州府同知分署”。

    在百姓口中,扬州便有了两个府尊,罗参政被称为大太守,专管江都县的李同知被称为小太守。只不过同知分署在百姓口语中仍旧习惯姓的被称作县衙。

    新署新气象,虽然李佑不好意思将原县衙大肆翻修一番,但楹联匾额什么的都是可以换一换的。

    李同知大笔一挥,将大堂楹联换成了“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至于后面二堂,换成了“流水声中视公事,寒山影里见人家。”

    “委实妙哉!”师爷们对此赞道。

    说白了楹联都是给别人看的。大堂是审案和公开视事的地方,楹联要亲民一些;而后衙二堂是私人办公和会客地方,堪称往来无白丁,所以楹联要自诩风雅,彰示品位。所以说做官容易,但想做好不容易,无数微小的细节都要面面俱到。

    换了楹联,李佑将四个师爷召齐了,又把县丞和主簿叫过来,在后衙花厅内聚集议事。会议的主题是“打造和谐新扬州,迎接圣天子南巡”。

    “钦差说了,如果银钱无碍,预计明年三月圣上大婚,四月南巡祭祖。”李太守开门见山道:“我扬州乃是沿途重地,所以明年四月之前,一切公务都要围绕南巡。本官有些想法,要与你们议一议。”

    这几个人早都熟悉了李大人做派,皆沉默不语,静听李大人发言。不是他们不积极,而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李大人真心求教时,那用语大概是“尔等有何良策”、“尔等如何看待”之类的。

    一旦他表示有些想法要议一议时,那就说明他已经心有定案,要先听他说完,而后才好补充。

    李佑洋洋洒洒道:“本官以为,当务之急是四件事。首先,修建御码头、御道、行宫,此乃迎奉天子驻跸所必须也。

    其二,整治城墙、小秦淮河两岸和数条大街,展现当今太平盛景,以快天子之意,宣我扬州繁华。

    其三,瘦西湖、蜀岗风景要重新营建修理,以娱天子耳目,宣我扬州名胜;其四,修葺文庙、学宫,重立诸先贤祠,以结天子之心,宣我扬州教化。”

    “东主英明!”“府尊英明!”两种拍马声响起。

    李大人便垂询道:“此四件事,尔等有何见教?”

    郭县丞抢先道:“城东大码头人物杂乱,往来拥挤,故而御码头应当另寻地方。下官觉得修建在城北为佳,一则北为尊位,二则圣上自北而来,三则城北景色好,水道也通顺。”

    不等别人说什么,郭县丞又继续道:“至于行宫,可依托城北天宁寺而建,一则邻近御码头;二则有地利,无论进城还是去瘦西湖,皆两便也;三则城中人屋稠密,城南有税关,城东是大码头,城西水路不佳,建行宫皆为不易,所以还是放在城北为好。”

    “好主意!”李佑赞道。

    这郭县丞心思不差,绝对是有备而来的,几个师爷彼此对视一眼,也纷纷出起主意——“瘦西湖至蜀岗,多是富商的地方,可叫他们各自整修园林桥榭,不须官府一分银子。谁家景致好,便请圣驾去游览,也够他们荣耀一世了。”

    “扬州自古也是文风昌明之地,可仿效苏州府立贤人祠,将前贤群英汇聚一堂,四时祭祀,彰显扬州人文。”

    听到这里,李佑忽然抬起手,“先贤祠各自分立,不要合在一起。”

    庄师爷等人微楞,不太明白东主是何意思。立祠确实是一件能扬名的好事情,可获得敬重先贤、重视教化等美誉。

    但修建祠庙可都是要花银子的,扬州有过那么多名人,立上一堆祠庙耗费不知要多少,以后管理起来也麻烦,哪有立一个总祠省心省力?

    李大人又道:“当然也不用像苏州府那般凑出五百贤人,太多了,选出几个极有名望的前贤即可,无非是个表征而已。”

    几个师爷都不蠢,立即有就有所猜测。其它事情东主都让大家畅所欲言,欣然从之,唯有这件事情具体拿了主意,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东主心中,这件事的重要姓相当高,未必比修建行宫低。

    既然东主有主意,那就照办罢,到底为何东主如此看重此事先不管了。东主重视的事情,就是当幕僚该重视的事情,几个师爷便抛开其它,商议起哪些先贤入选的事情。

    “应当有汉之董子,此乃一代大儒。”崔师爷先提出一人。董子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也,担任过江都国国相,大约现在的扬州太守差不多。应该是扬州城历史上最早的贤人。

    胡师爷抚须道:“城中北柳巷有董子祠,已经被盐运司衙门占地时圈了进去。”

    李佑闻言便霸气十足道:“既然如此,便移文到盐运司,叫那盐运司仔细翻修董子祠,四时开放。如若不肯,就叫运司将地方让出来,若再不肯让,就叫营兵去拆了运司外墙,打通董子祠道路。岂可让先贤祠庙湮没于衙署之中而不得闻乎?”

    那可是煊赫的盐运司…众人齐齐无语,恍惚片刻,便放下董子祠继续议论起来,“宋之三贤应该有。”

    这宋之三贤便指的是担任过扬州太守的韩琦、欧阳修、苏轼,自从李佑刚上任时拿这三人糅合到一首诗里讽刺罗知府,在扬州城里便流行起了三贤的说法。

    胡师爷对扬州掌故最熟悉,“城中原有欧阳文忠公祠,不过年久失修败坏了。苏子也在蜀岗上修了谷林堂,现在那里倒有点祭祀香火,还有苏子亲手所书的残碑存留。韩魏公则没听说过有祭祠之事。”

    “欧阳文忠的祠在原地重建,苏东坡的祠便建在谷林堂中。只是不知韩魏公官署所在何地,可寻访旧址立祠!”

    一直没发言的江都县主簿此时开口道:“唐代杜樊川传下了扬州诗坛道统,也可立祠。”

    杜樊川,杜牧也,用无数诗词刻画扬州的大诗人,说起扬州诗词必然要先说杜牧。

    但李佑却一口否定道:“杜牧在扬州浪荡无行,尸位素餐,于民无益,说是先贤有些过了,今次不必管他。”

    听到东主这话,众人再次一愣。李大人同为诗坛名家,这样贬低前朝诗人,有点不合常理啊,同行相忌也不该是这样的,那杜牧都是快一千年前的人了。

    很快庄师爷突然先醒悟到了!其实是因为杜牧没当过扬州太守罢?董仲舒当过江都国国相,三贤都当过扬州太守,只有杜牧在扬州时只是个书记官。

    东主蓄意借着迎驾机会修一群扬州太守的祠庙,原因就在这里啊,不得不佩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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