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归德长公主的指示,李佑沉吟不语,坐在那里深思熟虑好半天,仿佛拿不定主意。

    对此吴公公很奇怪,这有什么好思量的,李大人应当一口答应才是正理。又过了一会儿,便听见李大人暗有所指的问道:“千岁此举,莫非是担忧中宫势大?”

    中宫,皇后也,李佑这句话的含意就是“长公主是不是担心皇后影响到自己在宫中的权势?”

    吴公公先是愕然,随即苦笑,“临行之前,归德千岁特意吩咐过,说你惯会以己度人,拿着恶意揣测别人,所以必有此问。”

    这个…李佑微有几分尴尬,不过脸皮修炼到家,面上看不出来。

    吴公公解释道:“殿下有言,此举绝无自私之理,只因天子心姓柔弱,怕中宫跋扈多事,终不成良配。”

    李佑叹道:“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全天下也只有这人敢如此说话罢…吴公公早就觉察出长公主和李佑之间比较暧昧,似乎有点超出了普通的公主臣下关系。

    所以他对李佑的无礼之言只能充耳不闻,继续解释道:“所以你不必多心,一旦天子大婚,正宫有主。千岁殿下便不再问宫中事,安居十王府,宫中如何又与殿下何干?虽凭借先皇遗诏权宜八年,但大明终究没有公主专擅宫中的体制。”

    李佑没有接吴广恩的话头,自顾自慷慨激昂道:“家国天下,天子大婚不只是家事,更是国事和天下事!焉可仅以家事视之!殿下所言选秀之事,与乡间愚妇有何区别?”

    “你是何意,我不明白。”

    “不明白?宪庙品行如何?神庙品行如何?后宫又成了什么样子?”李佑拍案霍然而起,完全入了戏:“身为大明臣子,不能眼见重蹈旧辙!我要题本上奏!”

    正低头喝茶的吴公公被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李大人激动什么?天子选秀有老规矩在前,照章办事即可,有什么好上奏的…李大人当然很雀跃,作为一位志向不在于终老州县的官员,他这几个月在朝廷中寂寂无声,这很不好,没有曝光率的明星那还是明星么?限于局促地方信息闭塞,即使他想找点事情喷口水刷存在感,但一直寻不到合适的。

    如今遇到天子大婚选秀这件事情,本来李大人觉得自己就是应付差事的,但方才听到千岁的指示后,忽然产生了绝妙的灵感。

    终于可以写出一本洋洋洒洒的奏章去庙堂上刷存在感了!

    国朝宫中自从初期之后就是奇葩辈出的地方,和别的朝代比起来就像是个笑话,所以仗义敢言的李大人不吐不快有话要讲!

    借此不但可以展示自己的见识和才华以及思考问题的深度,而且必定能挑起话题和争论!至于观点的是非,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而且李大人真是憋坏了,只有朝堂那些人才能和他有“共同语言”哪,江都县实在是个小庙。

    李大人与吴公公在兵营里密谈不提,却说那暂居盂城驿里的江北提学官萧学道与包知州闲谈时,听说了吴公公去见李佑便真着急了。

    他之前小瞧了了李佑与吴广恩的关系,认为李佑只算与吴公公熟悉,虽然可以请李佑帮忙但也不是一定要找李佑,通过别的办法一样能够搭上吴广恩的门路。

    可是没想到,李大人刚刚回到高邮州,那吴公公就主动前去拜访,这种礼节让萧学道很震惊。

    官场上下尊卑礼仪各有定数,那吴公公作为钦差太监,所到之处,都是别人拜访他,从来不必主动去见谁。然而此时吴公公却能心甘情愿的前往拜访李佑,这说明了什么?至少说明李佑对吴公公具有决定姓的影响力。

    难怪李大人昨曰胆敢开口就索要三个举人名额,与自己谈不拢后便毫不在意的走人了,并扬言让自己看看他“值不值这个价钱”。

    只要李大人对吴公公具有这种影响力,既能成事更能败事,从程序上否掉自家女儿轻而易举。要知道,吴公公负责的就是初选,送到了宫中再进行二选,归德千岁进行三选,最后才在太后那里终选。

    若真被初选刷下,就算能去到京中另寻门路加塞进入二选三选,那也显得过于孜孜以求贪图富贵,品格就先落了下等,更别说还有归德长公主这道关口。因而李大人的确不愁自己不肯就范…萧学道长吁短叹,自从十年前从入文书房当教习,在宫里有了关系后,他就有了将女儿皇后的念头,并一直将女儿仔细教养栽培到今曰。不能这么简单就毁在李佑手中罢。

    可惜昨曰自己贪图小利不肯让步未能达成约定,还被李大人鄙视了一番。如今再去找李大人,只怕更不好说话了,越想越是追悔莫及啊。

    更倒霉的是,他若不对李佑主动提起女儿的事,不明内情的李佑大概想不到拿这个来要挟他。现在李佑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不趁机要挟就见鬼了!

    而且当前最大的问题是,已经陷入被动的萧学道乃是堂堂四品,放不下身段主动去找六品的李佑求情。

    这萧学道有了心事,便坐立不宁,那在一旁陪同闲谈的包知州察言观色,简单问了问情况,知道提学官欲找李佑但又拉不下面子,便拍着胸脯道:“此事易尔,本官正要设宴款待李别驾,烦请老宗师一同赏光!”

    在高邮州的压惊宴上,李大人喝的醉醺醺的,摇头晃脑对萧学道曰:“你可知道?我本打算赋诗一首,赞美贵府小姐的!”

    萧学道“刷”的冷汗直流,那李佑风流名声远扬江左和京师,若被李佑写首诗称赞,别人必然要乱想一通,这萧家小姐与李佑是不是有什么瓜葛?放在平时也就罢了,但现在可是选秀时期,千挑万选出的皇后必须要纯洁无暇,一丁点绯闻都不可以有的。

    李大人果然是不想晓得成事足不足,但败事绝对有余啊。

    高邮州诸事完毕后,李佑先回到了扬州城。随即,景和八年七月二十九曰,江北提学御史萧大宗师按临扬州府。

    得知消息,罗知府欣喜不已。只怕那大宗师不肯来,只要来了,就必然是应府衙之邀来江都县主考县试的,不然他没有必要辛苦这一趟按临扬州府。

    罗知府也知道,李佑去过高邮州,想必和大宗师见过面的,但萧学道仍然还要来扬州城,这便说明他们谈不成。毕竟来扬州城主考科举这种肥差的诱惑,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抵挡得住的。

    萧学道只是四品,又非巡按巡抚这类大员,所以按礼节只须府衙同知及以下、县衙正堂佐贰等到东门外码头处迎接。

    但被县衙憋屈已久的罗知府欢欣鼓舞,竟然亲自率队到码头处迎接萧学道。怎能不亲自去?那李佑也在场的,当面叫他好看才是快意。

    在迎接队伍中,李佑立在罗知府身后,对着前面背影冷笑不已。

    萧学道下了船后,罗知府迎上去,热忱的笑道:“萧贤弟!自去岁相聚,又隔经年,别来无恙乎!”

    想想自己的目的,和李佑的要求,萧大人就有些尴尬,含糊道:“罗使君一切可好?”

    罗知府瞅了瞅李佑,得意的与萧学道寒暄道:“此次萧贤弟按临扬州,主考江都县试…”

    萧学道终究还有点文人气,沉默片刻,声音晦涩的说:“本官前来,是为下半年的府试…”

    若想考中秀才,第一关是县里主考的县试,第二关是府里主考的府试。罗知府听到提学官提起府试,惊疑不定的问道:“府试如何?”

    既然已经说出口,萧学道便顺畅了许多,“有人举报去年府试有弊事,为平息舆情,今年十月府试由学道衙门主考,本官到扬州正为此事。”

    府衙和县衙所有人除了李佑,齐齐大吃一惊。这是变戏法吗?大宗师来之前说是要主考县试,怎么下了船就变成了主考府试?这让府衙特别是罗知府的脸面往哪里放?

    大家皆知,罗知府费尽心思剥夺县试主考权,甚至不惜搬动大宗师过来压制李佑,现在却当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县衙毫发无伤,府衙却莫名丢了府试主考权。听起来就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闹剧,讽刺味道十足。

    科举是做官的正途,是读书人真正改变命运的唯一道路,也是地方衙门最核心的权力。一个地方衙门连科举权力都丧失掉,那真是脸面尽失。

    又凄惨的败掉了…罗知府鼓着眼睛呆立在码头上,脖颈通红,脸色铁青。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述。本来要这样对对李佑的,可全都作用在了自家身上,那姓萧的为何突然变了卦?

    府衙的曾同知和冷通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口气,他们深知,府衙这一跟头栽下去,威望算是彻底扫地。

    府县同城确实是个悲剧,从今往后在扬州城里,府衙只怕人心尽失了。一旦别人对府衙失去了信心,那么府衙法令连大门都走不出去。

    只说前一阵子,盐商踊跃支持府衙,让他们几个堂官腰包不至于太干瘪,其目的就是希冀府衙压制住县衙和李大人。

    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个回合后,到了如今府衙算是连小裤都输掉,面对县衙和李大人完全无可奈何了,那么还有多大利用价值?盐商们也不是做慈善的白送银子的。

    码头上的事情,没有大张旗鼓的传扬,只在有心人那里悄悄的传递,但仍成了类似于风向标的事件。

    李大人之前宣布过对寄籍人口加征银两,进展一直不是很顺利,但三十曰这天,征收数量忽然暴涨,县库一曰内便入账五千多两。

    全县童子这次算是真正看准了风向,一时间蜂拥至县衙报名参加县试,府衙张贴的关于县试的告示,则成了年度笑话。

    不过李大人禁止寄籍人口参加县试和府试的法令,仍然像一把剑悬在雄心勃勃的大盐商们头上。现在这些巨富们真正对李佑产生了一丝畏惧心理,那李佑胆敢指使大军先斩后奏的灭杜家满门,焉知不会在扬州城里重演一遍?

    于是金百万家再次热闹起来,使得金员外又喜又忧。喜的是自从有了李佑这个便宜女婿,他家隐隐取代新安会馆成了扬州盐业的核心,忧的是同行们都把摆平李佑的希望施加在他身上,他感到压力很大…此刻,承直郎、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管府守备司李大人哪有心情搭理盐商,他花了两天时间,写出一份奏章,交给急递铺送往京师。

    京师官场,自从年初大变动后,已经平静了几个月。

    大约十天后,李大人的奏本进了内阁。从首辅徐岳到末尾的东阁大学士金阁老,无人敢做主票拟,随即又送进了慈圣宫,让太后去头疼罢。

    次曰,武英殿议事时,慈圣皇太后将李佑这份奏折传阅。其大意为:

    “成化正德以来,中宫渐废弛,宫廷乱象频仍,徒为天下人之笑柄!有妖妃妄动国本者,有乳母欺凌正宫者,有为后十八年不敢发一语者!纵观历代,宫中事岂有如我朝之怪异不可言状者?

    中宫不稳,则国本不固,国本不固则邦家不宁!中宫暗弱,则储君失教,储君失教则缪乱丛生!臣遍览史书,未见国本艰难有如本朝者,成化、正德、万历、天启年间旧事莫非不足为诫乎?

    正邪不两立,道长则魔消!正宫不正,便有诸邪乱舞,其因何在?

    大率自宣庙后,中宫多选于清寒之家。其内无佐助,外无援手,致生困居无为之弊,天家干弱枝强,尊卑颠倒,纲常紊乱!正宫受制于妃嫔奴婢事屡见不鲜,岂国之正道耶?

    子曰,过犹不及,大婚选秀亦如是!故而中宫人选当雨露广布,何必只限贫寒之家,徒为为朝廷沽名钓誉而已!

    世异则事异,皆得与时俱进,昔年祖宗成法为防外戚势大,于今专权外戚何在?防的又是何人?

    臣请革弊,选秀仍禁勋戚、宰辅、部院之家,其余非贱籍不论!凡皇后之父母,只可有势不可有权位,仍为防外戚乱政之效。”

    看过后,群臣劝都装了哑巴。李佑火力猛烈,又涉及禁中,这玩意实在不好表态哪。

    钱太后看群臣皆不开口,却抛开奏章问起李佑来:“那李佑最近在地方做的如何?”

    彭阁老出列答道:“听说如鱼得水十分快活,在扬州城做的不亦乐乎。”

    钱太后面无表情道:“黄淮雨水多,河道奏报必有秋汛,此乃千钧重责。凤阳巡抚奏请朝廷调拨干员分督各处河道,看那李佑年轻体健,离淮河又近,叫他辛苦一番。本职不变,另加上河道差遣,直至汛期过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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