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一手县试大棒,另一手县学大棒,双棒猛挥将全城盐商打懵了。事情最终将变成什么样,李佑心里也没有定案,这得看盐商们的反应和诚意再做决定了。

    趁这功夫,他躲在县衙中,又研究起府衙。不过从他本心来讲,确实不想针对府衙如何,但这罗知府也忒可恶了,是不是还得忍?

    为了打破出身禁锢而向上爬,必然会付出很多代价。一路走来,李大人在某些方面的黑历史已经足够使人侧目了,从脑袋搬家的毛知府到黯然去职的石参政,再到咬牙切齿的内阁大学士…这个前上司黑名单上,最好还是不要增加新人了,总是这样,形象很不好,官员该有的上下尊卑节艹全都没了。

    再说挥着棒子打盐商,好处甚多,但和府衙相争,李大人看不出自己能有什么收益。就算完成了最大成就打倒知府,他也不可能接任的。

    经过两年官场锤炼,李大人在小事上或许出错连连,但在大方向上从来是深思熟虑谋定后动的。打盐商,忍府衙,就是一种思考后的结果。除非罗知府进行当面侮辱,他为了自己的名望不得不反击,但也仅限于事情本身,没有进行穷追猛打。

    话说自从到扬州城履新后,李大人处处与盐商过不去,或许令人很莫名其妙。但他也有他的考虑。别人不是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自然无法体会到他的心思。

    当初他舍身与大学士搏斗,搞得内阁里鸡飞狗跳,朝廷上下大都断言他必定迅速完蛋,可是结局使多数人出乎意料,反而被他借机腾空成势。因为他事先便敏锐的觉察到,打压强势内阁是太后、外朝、长公主(天子)的共同意志,这是大势。

    这次到了江都县,盐商固然有政治势力,但比起他那明有次辅加两尚书、暗有长公主殿下的背景,差距还是很大的。倚仗这些打击盐商,除了保住自身问题不大之外,还有三大好处,立名、结势、政绩。

    所谓立名,就是立名声。不过这与庙堂上被廷杖那种类型的名声不同,一个是仗义执言的刚直,一个是为官一方的清正,自然是多多益善。

    名声这个东西说重要也重要,关键时候可以是你的绝大助力;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有时候空有名望也没有什么大用。但对于没有出身的李大人而言却是不可缺少的,这几乎是他唯一的进阶之本。

    比如前苏松道参政、现任国子监祭酒石大人,在朝中没有过硬背景,一直在地方为官不得升迁,但有两风太守、海内名臣的天下第一知府声望。就算做参政做到丢官弃职,一样可以被朝廷叫回来担任国子监祭酒这个清流官。朝廷也是需要装裱门面的。

    李大人如今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在时人心中又是一个什么名声?可以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种李佑。

    在同道者眼中,李大人是独当一面、战力惊人的攻击手;在敌人眼中,李大人是凶狠狡诈、无耻难缠的肉中刺。

    在清醒众眼里,李大人是歼猾猥琐、运气超好的小人;在厚道众眼中,李大人是仗义执言、敢作敢为的官员;在小吏眼里,李大人是多疑似鬼、不好糊弄的上司;在大佬眼里,李大人是办事虽得力、从来不安分的下属。

    在文人眼里,李大人是纵意花丛醉、诗词南北传的人生赢家;在记家眼里,李大人是落花全都有意、流水就是无情的可恨郎君…如果江都县籍士绅百姓对新县尊的初步印象却是清正有为、节艹满满,你信不信?

    说起李佑这次任职,官场中人都晓得,去扬州城做官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稍微与盐商亲近些就可以爆的肚满肠肥。这是一致的共识,大多数人也选择了这么做的。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里,李县尊进了扬州城没有被花花世界迷乱眼睛,没有像别人一样向盐商示好,反而处处要整治盐商,动作一步一步升级,甚至悍然挥出了禁科举的大棒,反差之大谁也感到惊异。

    这便彰显出了新气象,清正名声渐渐传扬起来了。

    不过要插话解释一下,这年头“清”的标准不是海瑞那样的,若需举一个模板为例,就是给李佑赐字的陈巡道。只要一个地方官在渐成习俗的常例钱之外,没有对百姓另有加派苛求便可以被称为“清”,若太俭朴反而会被视为沽名钓誉的作秀。

    如果在二十一世纪,设想一个地方官上任后先把富豪们修理一遍,老百姓怎么想?大概会觉得这个官员看起来不错,起码不会故意偏向富人,像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在江都县百姓眼里的李县尊,可能就是这种样子。

    前提是不要深入李大人的内心世界感受他的最真实思想。其实如果能够深入绝大多数人的内心,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些龌蹉,不只是李佑。

    话扯远了,却说李大人打击盐商的第二个好处,就是结势。结的自然就是长公主的势,也就是长公主背后天子的势,他很自觉的将自己看做是给皇家打前站的。从长远计,归德千岁整合了北方盐业后挥师南下之曰,就是他的立功之时。

    第三个好处就是捞政绩。作为地方官,完成钱粮是基本功,此外的政绩无非就是刑名和修建两条路子。对了,也有靠天灾捞政绩的,但那要看老天爷给不给脸,没人能把握的了。

    出政绩就要花钱,无论搭桥铺路挖河修堤建城,没钱搞什么政绩工程。当然,搞政绩时手里落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钱从哪里来?历代扬州地方官常用办法是靠盐商自愿捐输。可以李大人以小人之心认为,勒索比劝捐搞来的银子肯定更多…与其和盐商拉关系,不如直接抓痛脚敲竹杠更干脆利索,预期收益还更高。反正他又不打算在扬州干一辈子,竭泽而渔了就让后人发愁罢!

    不管用什么办法,不对平民加征苛捐杂税前提下,能增加官府财政收入说到哪里也是硬邦邦的政绩。万一配合长公主玩大了,每年能从盐商腰包里多抠出几十万或上百万的盐税,他李佑就可以从户部那里领一幅晏尚书亲笔所题的“急国家之所急,想国家之所想”的题字了。

    有这三点大好处,又有足够强硬的靠山,李县尊不拿盐商来布局,简直就对不起身上这张官皮。

    还是那句话,别人不是从地方到中枢、又从中枢到地方、资历雄厚的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自然无法体会到李佑的境界,即使手下们盲目相信但也理解不了他的意图。

    华丽的棋局,却只有一个弈者。从这点而言,李别驾李县尊李镇抚在江都县是高手孤独的、寂寞如秋雨的。

    有时候,他不禁有点怀念起朝堂上棋逢对手的热闹。

    “人没有老,怎么却喜欢回忆了…”李佑嘀咕着,打开最新的邸报,快速浏览消息。

    然而第三页的一则消息让他惊到了,他的老上级,苏州府王知府的散阶被朝廷连跳两阶,从中顺大夫直接越过中宪大夫加授为中议大夫,并记功。

    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遇缺即补”,意味着王知府进入了升迁序列,只要有合适的从三品空缺,他就可以优先补入。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超升为正三品。

    王知府是什么背景,李佑再清楚不过了,一个运气不错的老贡监出身,根本没有任何后台可言,连这个知府都是靠着他帮忙牵线运作的。

    这老头都有六十了罢,才当了一年知府,年老不堪又是能力平平,还只是个监生,为什么可以这样异乎寻常的升迁?

    四品到从三品,看似平常,但却是国朝官场一个节点,在流品上那可是跨了一大步,可以勉强称为大员了,而且很容易平调进京,多少知府熬到致仕也迈不出这一步。不过风宪官自成体系,不套用这种说法。

    李佑对自己将来升到四品很有信心,但是他能不能打破四品到三品的天花板,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

    少年得志、从来只有被别人羡慕的李大人难得对别人升官抱着羡慕嫉妒心情,赶紧擦亮了眼睛细看内文。

    看完后,李佑扔下邸报,唏嘘道:“天意也!”

    原来上个月,江南地区突降六十七年一遇的大暴雨。在这场让朝廷揪心的天灾中,钱粮赋税占到天下十分之一的苏州府居然没有遭到很大损失,没过几天漕粮税银就恢复了正常输送,保证了对京师的供应。

    这其中原因,李佑很无语。去年时候王知府在他的煽动下,为了和当时的石参政赌气,推出了全府齐动的庞大水利计划,怎奈经费短缺厉害,所以没修什么堤坝闸门,只以免费民役挖泥开沟、疏浚河道为主。

    没想到错打错着,今年就降了暴雨…这河道都是冬闲时候刚疏通过的,洪水很快就排入了海,没怎么淹在府境内。隔壁几个府全都惨不忍睹,相较之下苏州尤为可贵。

    于是乎,王老头靠着天灾误打误撞立了大功一件,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李佑对此哭笑不得,刚刚还想着靠天灾捞政绩需要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结果转眼间王老头就捡到这么一桩美事。如果自己还在苏州府,搭着顺风车也能坐地升级了罢…李大人正在回忆和王老头并肩战斗的岁月时,崔师爷气冲冲的走进堂中,禀报道:“从府衙那边得了消息,那六个盐商今曰全被知府判为无罪,连我们县衙的人犯都没提审就敢这样判,是不合程序的,再说还有东主的告示在先!这是羞辱!”

    李佑攥紧拳头,旋即又松开,波澜不惊道:“本官早就预料到会如此宣判,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崔真非愤然道:“东主,这…”

    “戒急用忍!”李佑抬高了声调道。现在的主攻方向是盐商,府衙那边还是先忍着罢。再说他刚刚决定做一个有上下尊卑节艹的官员,还是不要随便和上司开战,再给罗知府一次机会好了。

    崔真非正要表现一下主辱臣死的义气时,胡师爷也进来禀报道:“昨曰那些大盐商聚会,除了一个和尚,别的外人进不去,怎么商议的无从得知。”

    李大人想了想,问道:“那此辈今曰可有聚会?”

    “不曾有。”

    “那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对策,并且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了!”李佑迅速做出了判断。

    胡师爷递给李佑一封公文道:“东主所言极是。这是府衙刚刚送来的,在下觉得这就是盐商的对策。”

    李佑狐疑的拆阅文书,其内容很简单,就是告知县衙,奉知府命令,府学要转移四十六个生员到县学,请县学做好安排。

    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盐商、徽州、寄籍这些字眼,但李佑看完后就很清楚,这绝对是冲着他禁止徽州生员入县学来的。

    他从县学中移除的寄籍生员数目是四十六个,而府衙打算转移过来的数目也是四十六个,这说明府衙即将空出四十六个生员名额。是留给谁的?不言而喻。

    李佑沉声问道:“那些被府学转移过来的生员,没有不满的么?”

    胡师爷继续禀报道:“无论府学县学,都是生员进学,只是换个地方读书而已,再说还是在扬州城里。所以差别不是很大,无非府学好听一点而已。而且,听说盐商送给每个转移过来的府学生员五十两银子为安置费,就算不满也平息了。”

    这简直就是故意和自己针锋相对,又一次公然打自己的脸!自己刚开除了四十六个寄籍生员,府衙受了盐商好处就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示威!没有罗知府的意思,谁敢这样安排?

    李佑再次攥紧了拳头,久久才松开,再给罗知府一次机会好了。咬牙切齿道了一句:“戒急用忍。”

    他按下胸中之气,又想起什么,沉思起来。如果说盐商已经有了定计,那么利用府学转移名额,算是应对他禁止寄籍入县学的办法。那么对另一个更严重的禁令,又会用什么办法应对?

    此时吏房司吏晁林匆匆进了堂中,他最近巴结李佑很勤快,所以也获得了不用通报便可进入后堂的权限。“大老爷不妙了,小的有个好友在府衙当差。他紧急传来消息说,府衙礼房拟了一份草稿,却是说大老爷你没有出身,要剥夺主考县试的权力。”

    一直稳坐钓鱼台的李县尊当即暴跳如雷,事不过三,去他娘的上下尊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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