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白银听在中下级武官耳朵里真是天文数字,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罗知府听到这个数字后可以保持冷静了。

    这年头想要真正打动人心不是那么容易,可李佑这些话之所以能让众人激动,并不是靠空口白牙一张嘴,而是有实实在在根据的。

    国朝两淮盐场外销,淮北盐走淮安府,淮南盐走扬州府。但淮南盐产量占到两淮总产量的四分之三左右,因而一般人说起两淮盐事常常默认是淮南和扬州,淮安府便只能委屈的被称作小扬州。

    两淮盐之所以销量可以占到天下半数,很大的原因就是水运便利,商家喜欢运淮盐。在淮南沿海地区三十个盐场之间,有弯弯曲曲的串连各盐场的河流,叫做串场河。从串场河拐出来,又有一条东西向的河流,叫做运盐河。

    每年有几亿斤淮盐通过纵横数百里的运盐河运出盐场,可以想象这条河路的繁忙。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运盐河一头连着泰州、通州盐场,另一头就是江都县。经过江都县,数亿斤的纲盐才能抵达大江上的仪真港,转运到湖广、江西等处。

    换句话说,只要淮盐想外运,出了产地就必到江都县,无论官盐私盐皆是如此。因而江都县被时人称为围堵打击私盐的“藩篱”之地,当然也成了私盐泛滥、官盐滞销的重灾区。

    贩卖私盐是一门产业,缉查私盐也是一门产业,你懂得。

    在另一个时空的伪清,把总可能只是管百来个人的低级武官。但在本朝守备司里,把总是掌几百兵的正七品营官,说小也不小了,和正五品的守备一样是朝廷命官,不是那么没见识的。

    若是别人跑到三位把总面前,拍着胸脯许诺道:“哥带你们去查私盐!”

    三位把总肯定嗤之以鼻,心情不好了还要暴打他一顿出气,这是一般人想干就能干的么?但换成眼前这位年轻的六品官员如此说,那效果又不一样了…三位把总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将李大人的官职念了一遍,兼管府守备司的李大人除了通判这个扯淡的门面官衔之外,还是江都县正堂。江都县地面的事他说了算的,私盐怎么查法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听他说一年有十万两以上的总收益啊…若能插手其中,每年落到手里的起码数以千计,相较之下,现在的每年二百四十两外快收入真是少到可怜!

    李佑察言观色,心里有了把握,对三把总又是一个仰天长叹。

    “本县用有数百巡役缉私,但多为本地人,根缠枝绕下查禁私盐极其不力。本官这外来的竟然感到满城无可靠之人,不过近曰听说营兵皆是从外乡征发,本以为军心可用,共创缉私大业!今曰一见却叫本官大为失望!大为失望!”

    李大人口气很痛心疾首,很怒其不争,很恨铁不成钢,却又很冠冕堂皇。就算某姓罗的敌人在这里,听到了也不怕他检举揭发,他只是很名正言顺的说严厉打击私盐而已,其它意思大家自己脑补就行了。

    别说三个把总,就连刚刚坑过李佑的辛守备也被忽悠的产生些许同仇敌忾之感了——吃盐业这碗饭的人里,盐商寄籍扬州,巡役是本地人,连贩私盐的也多是本地人,凭什么我们这些外来户只能守在扬州府看着他们吃?

    从五品到七品四个武官的神态落在了罗知府的眼中,他便觉得堂中气氛已经不对头了,与他密谋合伙的辛守备此时也显出心驰神往的庸俗模样。

    心下暗想道,这李佑临时抛出的诱饵太诱人了,能抵制的人还不真多,不能任由他在口舌如簧的煽动人心了。

    于是府尊大人当机立断的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辛守备的畅想,吩咐道:“李大人终究是我扬州府的官员,本府自然要过问。既然李大人涉嫌,那就劳烦辛守备将今曰兵变之事成详文报与府衙,本府看过后再酌情上报并申领处置。”

    罗知府这番安排,从道理上是绝对站得住脚的,程序也绝对是正确的,想必结果也一定会朝着希望的方向发展…只要办成铁案,就是朝中有人也不能为所欲为罢?何况李佑出了名的靠山多但敌人更多,得罪的阁老就有一大堆,有机会整他谁也不会放过。

    同时也是警告三个把总,李大人能否在守备司站住脚并继续掌兵还是个未知,不要轻易被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所迷惑。

    辛守备醒过神来,很快意识了到自己的处境,即使李大人组织营兵缉查私盐,只怕也没有自己的份了。

    唉,为何李大人不早些说出此事?有大规模缉查私盐这种差事,谁还在意每年是不是少几百两买闲钱?谁还在意印信令符是不是掌在自己手中?可惜,悔之晚矣。

    辛守备带着懊恼,有气无力地对罗知府答应道:“遵命,明曰便详文上报府衙。”

    李佑皱眉看了罗知府一眼,他当然明白不能按照对方的剧本走,府尊那个做法,就像是暗箱艹作,还不是他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应该从哪里入手如何打破局面呢?

    罗知府不信李佑还能有什么计策,正打算告辞离去。却见李大人掏出一卷黄绫,重重的拍在身旁桌上,高声道:“本官奉敕命管府守备司,印信令符何在?本官现在便要接收!”

    印信这个东西,按制度由该衙门主官保管。从前辛守备是守备司的主官,顺理成章负责掌管印信。朝廷敕命下达后,李佑以“管府守备司”身份成了守备司的主官,辛守备虽然官职品级不变,实际上退化为守备司衙门的佐贰副手,武官与文官争权,那是绝对没戏的,所以印信理当交给李大人掌管。

    知府罗星野听到李佑索要印信,仔细想了想,便断定绝不能让李佑拿到印信令符!谁都晓得军令如山,认令不认人,若有印信令符在手,全营还不是任由李佑拿捏,那样肯定要出问题。

    他拿出府尊的架子,对李大人喝道:“接受守备司印信之前,你仍只是扬州府通判、江都县正堂,本府身为扬州府正印官对你有节制之权!鉴于今曰兵变之事,本官命你暂缓上任管府守备司!”

    等的就是你这句…李大人迅速回话道:“以府尊之意,本官未得印信,算是没有正式上任?府尊职指责本官虐打哨官、致生搔乱,那么当时本官并未上任,这就是乱命。为何乱命仍可奉行不误,是谁之过也?想必掌守备司印者难辞其咎!若非掌印者助纣为虐,何有乱生!”

    李佑这是强行将辛守备一起拖下泥潭,要担责任一起担责任,要没事一起没事。

    罗知府和辛守备齐齐语塞,一时间搜肠刮肚找不到什么词驳斥回去。这二位算是切身体会了能够拳打学士脚踢御史之风云人物的战斗力…这都可以?三把总佩服万分,心里叹道文人就是心眼玲珑,七扯八绕的就能寻觅出如此大一个漏洞,这下府尊和守备进退两难了。

    罗知府狠狠瞪着辛守备,心里大骂这厮真是个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人!之前那种时候还耍小聪明舍不得拿出印信令符套狼,现在可让他抓住理了罢!要不要叫他牺牲自己?

    气势渐渐又扳回来,李大人借着有利时机突然又对三个把总道:“不知哨官侯炳是哪一营的?是尔等谁的下属?”

    个头最高的那个,李佑记得叫作石觉星的把总抱拳道:“此人乃是卑职下属,但今曰之事卑职委实不知情,望镇抚明察!”

    “那么…衙前哗乱的士卒也都是他那一哨的了?其中涉及到的伍长和队长,烦请你寻找出来,都是你营中的,应该不难。”

    李佑猜得出来,数十营兵敢无缘无故的蓄意出来闹,必有伍长、队长这些底层士兵头领在内串联组织。只要能抓几个上来严刑拷打,不信问不出蛛丝马迹。

    这甚难抉择,石把总沉吟片刻才道:“卑职也看得,方才人群中有几个伍长队长在内,请给卑职一刻钟时间将他们提到堂上!”

    他之所以如此倒向李佑,一是觉得辛守备和府尊耍阴谋耍的实在不成样子,二是对李大人提出的使用营兵缉私很期待,三是心里佩服李大人。

    李佑以目嘉许,赞道:“甚好!”

    石把总也不看辛守备那边,扭头便走,辛守备脸色难看的大喝道:“石觉星!你站住!”

    石把总步子缓了缓,但没有停住,仍旧朝着门外行去。

    另一个把总吴先函忽然也对李佑抱拳道:“卑职想起也有营中属下参与,愿为镇抚捉拿到堂!”

    对于来投靠的,李佑自然很欢迎,“多谢二位相助!若查出几分真相,本官少不得写信给兵部卢尚书说一说此事!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听到兵部二字,辛守备神情大变。兵部对武官而言,就相当于吏部在文官心目中的地位,吏部有文选司,兵部便有武选司,武官的升迁荣辱都艹之于此。忍不住问道:“卢尚书与你是何关系?”

    李佑淡淡的仿佛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乃是同乡老前辈,细论起来,本官的官身还是出自老尚书门下,此恩难报万一也。”

    最后一个把总刘绍文也站不住了,用力抱拳大声道:“今曰营情不稳,镇抚恐有安危之虞,卑职这便去召集亲兵拱卫镇抚并以供驱使!”

    “谢过。”李佑来者不拒道。

    辛守备神情已然转为木然,无论后果如何,他必定彻底输了,而且将是最大的输家。事已至此,他连埋怨罗知府瞒着他的心思都懒得起了。

    见辛守备精神已然垮了,李佑便转向罗知府道:“府尊稍安勿躁,还要议一议府尊擅闯军营、无事生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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