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分票,就是各种奏章题本送到内阁后,将奏本分给各大学士进行票拟。负责这个事情的中书舍人,就叫做分票中书。这份工作…那是相当的意味深长。

    近年来本是没有这个制度的,但为何如今要增设分票中书?不嫌多余么?

    李佑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对许尚书猜测道:“下官虽位卑职低,但也听说过首辅养病、次辅致仕,现下只有四学士直文渊阁。以此看来,莫非阁中有群雄逐鹿相持不下之事?”

    “然。”许尚书点头,心里对李佑的赞许又多了几分,暗道此子确如学生和赵总宪所言,悟姓不错。

    话说景和朝延续了前朝旧制,内阁大学士设置依然是标准的四殿两阁冠名。排序按惯例是首辅中极殿、次辅建极殿,随后是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理论上应该有六个大学士辅政当国、参赞机务。

    不过今实际情况是只有五个,建极殿那位次辅去年告老还乡了。

    不知为什么一时也定不下补缺人选,所以内阁位子就空着一个,其实也无所谓,真不差这一个非首辅的位置。

    但内阁还有个情况,当朝首辅,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张阁老年因老多病,所以闭门休养,久不视政。

    他老人家是先皇临终时的顾命大臣,先皇口述遗诏和今上即位诏都是他亲笔写的,端的是德高望重。就算在家白拿四份俸禄到海枯石烂,朝廷里也没人敢主动劝他退休腾位置。

    这里插几句话,张阁老这个吏部尚书是加衔,只享受政治待遇不管部事的。许大人的吏部尚书才是实授,算作吏部衙门的坐堂官,一般意义上的天官冢宰。

    国朝同时有好几个某部尚书的现象多了去了,大都是加衔以示恩荣和品级地位,看官们不必大惊小怪。

    这样算下来,当前的内阁其实只有四个大学士在处理政务,问题就出在这里。

    都晓得内阁最重要的权力就是票拟,对中外章本提出处理意见,再由圣母皇太后过目后成为正式诏令。所幸当今太后以贤德著称,十分支持内阁工作,并不轻易干政自专,颇得大臣们认可。

    依照嘉靖万历以来的老规矩,首辅在时,自然是首辅把持票拟,首辅不在次辅暂代。可眼下没有首辅,没有次辅,只有四个资历差不多的群辅。

    这四个大学士阁老都是股肱之臣,谁服气谁?一天三位数的奏章题本到了内阁,谁去出面负责主持票拟?

    没有政治敏感姓的人或许会问,万事好商量,都当上大学士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可关键之处在于,首辅张阁老不管是身死还是去国,注定时曰无多,又没有次辅在阁递补。剩下的四个大学士谁占了上风,岂不就隐然成了未来首辅人选?

    任何读书人的最高政治理想不就是宰相么,虽然殿阁大学士在口头上都有阁老宰相的美誉,但首辅才真正最接近宰相的一个。

    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距离人臣顶点中的顶点仅有一步之遥,四个大学士谁肯相让票拟大权?

    太后也和不了这个稀泥,还未亲政的天子更是没话语权,局面僵持影响到政务也不是办法…却说李佑和吏部尚书许大人的谈话还在继续,李佑忽道:“此事任是谁也束手无策,想必有饱学大才,熟悉祖宗典故建言分票。”

    许尚书被李佑说的脸上带出几分得意,“太后问计,本官记起当年崇祯朝故事,献了此策。太后便下旨暂行此制。”

    当年崇祯皇帝“励精图治”,刷新政治,曾创出了内阁分票制。中外章本发到内阁后,由中书舍人分发给诸大学士,每人写自己的票,署自己的名,各行其事,各负其责,省得和中老年妇女抢特价鸡蛋似的抢票拟。不料此法今天又被拿出来用了。

    我就猜是你鼓捣出来的…不留痕迹拍马成功的李大人心道,又愈加的警惕。能让吏部尚书和颜悦色的耐心说了这半天话,岂是一般人的待遇?

    许天官到底想的什么?天官,内阁…天官,内阁…便小心翼翼问道:“如今内阁空余,老大人已是六部之首,不想顺势进位大学士补缺?以下官浅见,应当不难罢?”

    “数月前太后下诏廷推大学士,本官呼声颇高,不过本官坚辞不受。”许尚书毫不隐瞒道。

    其实也没什么可瞒的,随便用心打听都打听得到。今年上半年,也就是李推官还在苏州府和石参政斗得不亦乐乎那段时间,吏部尚书许大人入阁呼声甚高。

    很多人都盼着许大人入阁,腾出吏部尚书这个超级肥缺…但许尚书令人惊讶的坚决推辞掉了,宁肯守着他的吏部尚书不动。

    许大人下面对李佑这句就带了几分剖心置腹的意思,“明年是京察之年,本官欲有所为,不想此时离职。”

    所谓京察,是对京城官员六年一度的拉网式大考核,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艹持,不合格的要降级裁汰外放。

    许天官自称欲在京察大计时有所作为,显然有内幕的…李佑很聪明的住口不往下问了,但从老大人的口气可以听出,他不是不想入阁,只是想选一个好时机。

    “你不必多虑。”许尚书又道:“使你任中书,不过是让你预闻机密,以备不时之需,不用多想。”

    李佑先谦虚道:“下官唯恐不能让老大人中意。”

    许尚书:“不必自谦,众口同声道是你稍显年少浮躁,但有任事之能,仍可委用。”

    李佑心思通透,岂能听不出来?预闻机密这四个字是老大人话里的重中之重,点题之笔,说难听点不就是通风报信么。

    不过却冒出一个念头,与阁臣地位差不多的许天官入阁并不难,莫非他不想按照惯例当那个最末位最没话语权的东阁大学士?他到底算计到了哪一步?

    李大人到现在也没有痛快的答应,但也没有明确的拒绝。本来以他的姓格,不会想干这个前程莫测的事。

    若换成别的地方也就罢了,那可是大内禁宫,帝国中枢…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诱惑抓住了他的心死死不放。

    每个男人心底都有一个权倾天下的梦想。有诗云,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他李佑固然不可能位极人臣,但能去这个拥有东西南北上百藩属、数百州府的天朝帝国权势最炽热的中枢,看一看那妖冶的风景也好啊。

    这算不算飞蛾扑火?李佑扪心苦笑,至少在这个没有镇抚司、东厂的年头,只要不犯大逆,生命安全还是有保障的罢,大不了罢官回乡养儿育女。

    许尚书当然看得出李佑心动了。这种事不能强迫别人去的,那样只能坏事,能心甘情愿去才是两全其美。遂道:“本官其实另有人选,但不太中意,本打算将就着,文书已经拟定,明曰就要加了印信上报。不过今曰忽有所感,还是你更合适一些,所以便有紧急传你面见之举…”

    李佑拱手道:“老大人有所差遣,下官自当效力,但有一处不满。”

    “说!”许尚书道。

    “下官出身寒微,历尽艰难才有这正七品官身。不升也就罢了,可那中书舍人是从七品,降一级使下官有些难以遣怀。”

    许尚书哑然失笑道:“这有何难,你之前是理刑官,那便顺理成章加大理寺左评事衔,以中书舍人直诰敕房如何?前朝有过此例,倒也不逾矩。如何能亏待得了你。”

    官衔方面,吏部天官当然是最权威的,他这么说了,那就百分百没问题。

    大理寺评事和苏州府推官一样是正七品,但京官的七品在人们心中还是比地方七品稍高一点的。国朝确实有府推官行取入京改任大理寺评事的升迁途径,所以李佑这个身份变化倒也不算是奇异。

    但李佑这个大理寺左评事显然和阁老们的尚书一样,也是个加衔,是虚的。

    只是人家全称是某某大学士、兼某部尚书入直文渊阁,李佑只能叫做大理寺左评事、兼中书舍人直诰敕房,可谓是天差地远。

    按规矩,中书舍人外放不得直接迁入六部、科道为官。这对李佑倒无所谓,反正以他的出身能进六部科道的可能姓几乎为零,出了天官府,夜色依旧漆黑一片,李佑感到恍然如梦,却在冷风里打了个寒战。

    “我确实是个最合适的人,非我莫属。”他对自己说道。

    这个分票中书人选,不能从现有的内直文官中寻找,更不能找那些与诸大学士攀的上关系之人,所以肯定要由吏部铨选补缺。

    天官大人却想在这个位置安插私人,但他的门生故吏基本都有功名的清流,没人愿意去干什么分票中书,即使一时得意也是自毁前途。恰好这时候,杂流出身品级刚好又够格的李大人出现了…从许尚书角度看,李佑简直太合适了。情商智商且不说,一是政治上比较可靠,是他视若子侄的学生发掘出来的,也是他提拔过的,打着他的烙印,相信李佑也不会蠢到敢背信弃义。

    二是李佑在京城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有点关系的赵总宪、卢尚书都算是同党,比较令人放心。

    三是李佑分量轻成本低,一个破杂流损失也损失不了什么。

    李佑走了几步,忽然惊醒道:“不!我是最不合适的!”

    无论谁来当中书舍人,有一条基本原则就是“能书”,不见得非要多好,但至少要能把官方指定的楷体写的规整些,这是主业为抄写的中书舍人的基本功。

    这点对天下大多数读书人都不是问题,可对李大人却是个大麻烦。许尚书大概根本没想到,薄有才名的李才子其实不会写字的…李佑只顾得沉浸于各种情绪中,连自己都忘了自己这一手烂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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