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在这个时代,侵吞官仓存粮的收益堪称是巨大的,粮食和银子是划等号的物资,钱粮这个词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随便几万石卖出去就是几万两。

    但盗官仓比起侵吞漕粮的风险大多了,没有漕粮那灵活的损耗数量可以糊弄人。盗卖官仓数量少了为此玩命不值得,数量多了又容易被查出仓中亏空。各种风宪官不是吃干饭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什么掺石头,什么仓壁外实内空之类的招数让人有了防备后都不太管用了。所以李佑才会怀疑,府衙这帮人不会蠢到集体侵吞仓粮等着被轻易发现后杀头充军抄家罢?

    可叹道高了一丈,魔也会想方设法高两丈的,有矛盾才有发展。这毛知府上任后大张旗鼓,搞了一个政绩工程,拣水运便利处建了座规模巨大的粮仓,冠名姑苏仓。而后将府仓、两个附郭县的县仓、以及济农仓都合并到姑苏仓里。就这样还有多余地方,便租给了府城里作米粮生意的大商家存粮。

    知府搞了这个集中储粮的姑苏仓,好处还是很多的,节省土地、裁减冗吏、创收银子、加强调控粮市能力之类的,所以才称得上政绩工程。

    但姑苏仓中别有洞天,若有御史之类的拿着府仓账本来查,进了姑苏仓稽核,一看肯定是数目足够、封条完好;若另外的人拿着吴县和长洲县的县仓账本来查,进了姑苏仓稽核,数目绝对还是足够的,封条绝对也有;拿着济农仓账本查,结果同样不例外。何况两个县的粮税要源源不断上解京师,仓中米粮经常出入流动,有点多多少少的“误差”也是可以理解。

    说来说去,姑苏仓里就真的没有问题么?其奥妙之处在于,万一有哪个吃饱撑着的人,同时拿着苏州府仓、吴县仓、长洲县仓、济农仓、存粮商家的一堆账本进了姑苏仓,他就会发现仓中存粮比几个不同衙门账本加起来的总数少很多……不过这么多年了还真没遇到过吃饱撑着的人,官场规矩不鼓励这样吃饱撑着捞过界的做法,或许也可能是有能力吃饱撑着的人真的吃饱了。

    王老同知大概说了说姑苏仓的事情,叫李知事茅塞顿开大长见识。他不禁感慨道,毛知府真乃人才也,这手法都有点二十一世纪虚拟经济的味道了…无论是不是真的值钱,只要表现得出来让别人觉得值钱就行了。

    而且李佑突然也明白了为什么最近米价飞涨的情势下,毛知府死活不出粜仓米平息风波了。

    现在市面上只是米价贵,个别穷人顶不住而已,若到了明年春天青黄不接时闹不好连米都没有了。号称两京外天下第一都会的府城里有几十万脱离了农业的人口,如果因为断粮闹出暴乱,那对毛知府而言一切都完蛋了。以本朝对惹出民乱敏感到极点的严厉法度,若贪污储粮无法赈济而惹出民变,不被满门抄斩就可以感谢上天。所以即使仓中还有点米,毛知府也得硬撑到明年春荒赈灾用,怎能现在就粜出去。

    话说回来,其实这毛知府很倒霉,运道很背。江南地区前几年的年景不错,仓中米粮多的要溢出来,于是毛知府上任后才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他串通府衙中人私吞了数万石仓米,同时还要利用每年处理陈米的时机,在账目上做点不易觉察的手脚,熬过几年就能把贪掉的米粮从账面上消化掉,到时候他正好卸任走人。

    仓中留下的米也勉强可以应付荒年的,所以毛知府的想法可行姓很高,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真给他瞒天过海了。然而丰收了几年的苏州府去年却发了水灾,毛知府费尽周折辗转腾挪又是出粜又是赈灾的,好容易维持住局面。到了今年,老天继续和毛知府过不去,又来了旱灾…夏天时毛知府气的把家里的佛像观音像关公像东岳大帝像通通都砸了个稀烂。泡沫经济面临破灭的危机,不想败露的毛知府便拼命融资买米,所以才有几个月前莫名其妙找各县要银子的事情,但有点迟了,不但银子远远不敷使用,而且这稻米是越买它越贵。

    要说毛知府的运气的确也真差,还需要提到的是,这些年江南大片大片良田为了丝织业利润从稻米改种桑树,今年恰好到了一个变化的临界点。结果现在虽然是秋粮上市时候,米价也能一反常态的大涨起来,对毛知府来说堪称是雪上加霜。想要平息危机,毛知府哪来的那么多理论上本该有的存粮,账本上的虚拟稻米不能当饭吃。

    毛知府运气之差还在于,有个看似装傻无害的副手在阴影里瞄着他…想通了前因后果,李佑叹道:“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

    王同知心有戚戚焉,“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二人一齐同情起这个府尊大人来,他这气运直追那个死在煤山的先皇帝了,什么背运事情都碰上了。但同情归同情,该下黑手时还是要下。二人都看的出来,当前是一个好时机,毕竟情势都发展到这地步了,绝对是最难遮掩的时候,等到明年春天也不是不可以,但别夜长梦多了。

    不过那毕竟是能穿绯红官袍的堂堂上府四品正印官,还是让对方出头罢。

    李佑忽而面色一正,长揖拜道:“王老大人真乃中流砥柱,我郡之干城也。眼下署中歼邪当道,老大人当登高一呼,澄清府内!下官不才,愿附骥尾!”

    王同知也满脸赞赏的夸李佑道:“老夫已是年朽无能,李大人却年少英才,正该奋发有为,荡平群蠹。为国锄歼之事,尔可当仁不让,舍汝其谁!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

    年轻的下属十分谦虚,“老大人年高德劭,正道领袖,小子何德何能,敢越居于前!”

    可叹伯乐式上官一定要提挈后进,“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沉沦浊流经年,能自清已是万幸。常言道,重整山河待后生,看到李大人便觉府中正气后续有人矣!”

    李知事感动的几乎要泣道:“小子安敢当得老大人一赞!末位新进,侥幸为官,区区九品下僚已是惶恐生平,看老大人如高山仰止。如今满城百姓民不聊生,怨气沸腾,老大人忍心弃我府苍生于不顾乎?”

    王同知无奈暗道,这小李大人还是这样难缠,绕来绕去的用话拿不住他,不能再继续绕了,说不好便要把自己绕进去,非得逼迫老夫出杀手锏。“老夫这辈子就这样了,左右也是混吃混喝的安度余生。至于毛知府什么下场,老夫没什么兴趣了,李大人自便罢。”

    王老头摆出无欲则刚的架势,顿时按住了李佑的死穴。王老同知都六十岁了,也许活不了几天,反正已经熬成五品了,不折腾安守现状也就无所谓。

    但李知事还年轻啊,怎能天天陪着老头子喝茶下棋虚度大好光阴?如今的李佑可没有去熬个十年八年等出头的淡泊心态,看看现在,还没失势几天,老家就有人要抄他的产业了!还是那句话,大丈夫不可一曰无权!

    李佑苦笑道:“老大人何必难为下官,下官这九品知事,有什么能耐。”

    “毛府尊的情形已是危如累卵,如同窗户纸般就差一捅了,时机已到,你不用妄自菲薄。”王同知鼓励道。

    “既然如此,老大人何须假手他人,直接禀告上官便可。”

    王同知答道:“说的轻松,能办老夫早就办了。老夫能捅给谁?老夫怎么知道谁是不是府尊的一丘之貉?稍有不慎便惹祸上身。”

    李佑没好气道:“那还想让下官去蹚浑水?老大人你好歹还是五品高官,下官这身量比你更受不住。”

    王同知指点道:“要不然老夫说你这次回虚江县寻蒋巡检的不是可以当做一个契机,听说你那老恩主陈知县可是能直接通天的…这可比老夫硬气多了。还有个原因,你和赵大官人有好交情,那府尊毕竟又是赵大官人祖父的学生,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你也可以周转。”

    原来老头打的是这个主意,李佑想道。能不能说动陈知县参与?他心里仔细思量,觉得还真有很大可能。其一,陈知县和毛知府没有私交,不用顾忌交情。其二,陈知县来头大,又是名列前茅的清流进士,根本不怕报复。其三,陈知县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养望升官,这次事情捅漏后必然牵连一大批人,苏州府乃至江南官场要出现很多空位置,有吏部尚书的背景趁机升个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也是老爷我的机会,说不定也能升上一升,干了!李佑内心狠狠地下定决心道。

    唯一让李佑犹疑的是,赵大官人和毛知府的关系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要不要与赵大官人说明此事?

    说了怕赵家人会提前出面摆平事情,李佑就无法浑水摸鱼捞好处了,只能继续在这府衙当路人甲乙丙丁。不用怀疑,三代四进士的赵家肯定有这个能耐。不说的话,若事后赵大官人生了怨,那他的损失也很大,交结到一个这样一个上流人物容易么?关系再修复起来可就难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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