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事情至此算是有了圆满结果,没想到这时二木的媳妇低着头突然说道:“阿爹,张家地娃子害死了二木,我不带土垒子去他门上请丧。”

    这个穿着满身白衣,面容清秀,两只眼睛哭得像是桃子一样红肿的年轻女人名叫李春然,本来不是川西村中山民,而是佢县城里知青家庭的女子。

    以前曾在县城果品杂货公司做验货员,在二木送山货时相互认识,后来自由恋爱,嫁到了鸹窝村。

    不同的成长背景,让她对鸹窝村张家在这个小山村中连绵数百年的权威并不十分恐惧。

    “你说啥?”对着客人客气,但对着自家新寡的儿媳,禾斗树却显得很有威严,他眉头一皱厉声问道。

    “我不去张家宅门请丧,村里乡亲一点人味都没得,爱咋样咋样,大不了我去地下陪二木!”被公爹厉声质问,李春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反而猛地抬起了头,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吼道。

    “你去陪二木,你去陪二木…”禾斗树沉默一会,手足颤抖,怒极而笑的说:“你去陪了二木,那土垒子咋办。

    是四岁没了阿爹,再没阿姆,还是和你做伴去地下陪他阿爹?”

    儿子是李春然此时唯一的软肋,听了这话她愣在当场,随后豆大的泪珠慢慢从眼眶滑下,一会慢慢转身,走向了自家的牲口圈。

    呆呆看着儿媳牵好家里那头皮毛油光水滑的青骡子,又抱起了满处乱跑的孙儿,禾斗树摸了把眼泪,低下头喃喃自语的说:“二木你个孬娃子,多好地日子你不好好过,多好地日子你不好好过…”

    一边的陶猎林也不禁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起来,低声劝说道:“斗树阿叔,这都是命,你就莫多想了。

    不是还有垒土子么,养大了好好教育,上大学,上研究生,到时候把你老接去山外养老,日子一样美地很。”

    禾斗树回过神来,像是枯树皮的面庞上露出了恳求的笑容:“你说地是林阿侄。

    土垒子是我家唯一地指望咧,你在张家黎生老汉面前说地上话,让他千万行行好,作孽地是二木子,可不是他娃儿…”

    “斗树阿叔,你放心,这话我就算不说,也没得事。

    你想,等会黎生就来你家门上帮忙发丧咧,他还能再小里小气地做啥暗事。”

    “那是,那是,都托了你陶村长地福。”

    “都树阿叔,你千千万万莫再和我客气。

    二木媳妇骡子牵好咧,那我这就带着她去张家老宅咧。”

    “是,是,劳动你咧林阿侄,你再替我给黎生老汉捎句话,我这是老来丧子,不得登门请罪。请他一定莫要计较,莫要计较。”

    “放心,放心,我走咧斗树阿叔,你放下一百个心,一千个心,没得事了。”说着陶猎林走在前面,引着牵着青骡子,抱着孩子的李春然向张家老宅走去。

    于此同时,张黎生正在家里的厨房中,将各种药材干粉,按古籍《千虫方》上记载的方法,分门别类的放进一个粗瓷罐子,小心的掺合在一起。

    他没有精确的重量计量单位,却有着某种奇异的直觉,动作缓慢却毫不迟疑的不断添加、搅拌着药粉,慢慢的一种奇怪的草药味道在瓷罐中散发出来。

    嗅着空气中的诡异药味,张黎生满意的点了点头,加大力气搅拌着瓷罐中的药粉,却没有发觉,满屋药味已经顺着厨房空洞的门框传了出去。

    这味道随风飘散浓郁不减,不一会便被走到张家老宅门口的陶猎林闻到。

    皱了皱眉头,陶猎林自言自语的说:“啥气味?”

    “药味,张家老宅里传出来的,谁知道张家那个杀人犯又在捣鼓什么。”背后的李春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狠狠的说道。

    “二木媳妇,你为了娃也莫再胡说,否则这事我就不管咧,”陶猎林回头厉声说了一句,拍响了张家老宅的木门,“黎生、黎生,你干啥哩,快些开门,咋这大药味。”

    张黎生听到叫门声,急忙用木盖将药罐封好,然后急匆匆的跑到院子里打开大门说道:‘阿猎叔你来咧,我调炖料哩。”

    苗地多湿气,饭食中本来就多掺杂有祛湿的草药,陶猎林并不怀疑的点点头说:“黎生,难为你十几岁就要强、懂事,能自个照料自个。”

    “这算啥要强,会烧饭而已,阿猎叔,咱说正事。”

    “对咧,说正事,这不二木家里头地带着娃子来给你请丧咧。

    这头青骡子你牵上,以前有个啥闪失、不周就算都过去咧。

    二木媳妇你说个话呗。”说着陶猎林转头盯着李春然,露出凝重的脸色。

    李春然抬起头,看着站在门槛里,微微显得有些慌乱失措的少年,脸上忍不住露出仇恨的表情。

    “二木媳妇抱好你地娃,快说话呐。”看到李春然憎恨的脸色,一片的陶猎林急忙话里有话的催促了一句。

    李春然一惊,看看怀抱着打着瞌睡的儿子,表情柔和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她将青骡子的缰绳主动送到张黎生手中,低头说道:“黎生老汉,娃子还小,我代他请你去为他阿爹,办,办丧。”

    对一个良心未泯的人来说,杀当杀之人也许会很容易,但面对他们悲痛欲绝的无辜家属却一定很难。

    张黎生无比怀念自己念动巫咒时的冷静、从容,但此时此刻他却绝不可能“嘶嘶窸窸嘶嘶窣窣…”的出声。

    “阿嫂,我这就去,换上衣服就去,你等着。

    阿猎叔,你等着,我去换上衣服。”张黎生慌乱的顺手将骡子栓在了门闩的木扣上,跑向了自己的睡房。

    就这样十几分钟后,一身苗圩盛装的张黎生出现在了二木家的竹楼里。

    其实治丧根本就不需要这个十几岁的少年真帮什么忙,他的出席只是一个张、禾两家和解的象征。

    不一会,以前接到过李春然请丧的乡亲们,便一个一个的出现在了二木家中,在众人的帮衬下,丧字、丧花、土石台子等等治丧应用之物,很快便准备齐全。

    下午两、三点钟,二木家里终于名正言顺的响起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声。

    虽然无所事事,但张黎生在二木家一呆就是几个钟头,直到傍晚吃过晚饭,山村里帮忙治丧的老人开始散去,他才回到了家里。

    青骡子仍然拴在老宅大门的门闩扣里,饿了一天,已经开始焦躁不安的撩着蹄子。

    相信如果不是李春然将它送进张家宅门时,预先戴好了嚼子,这头大牲口已经‘啊嗯啊嗯…”的叫喊起来。

    看着青骡,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张黎生将在路边顺手拔下的一把青草晃了晃,丢在地上,引得骡子低头不断乱拱。

    趁着这个机会,他快步跑进厨房,先把装着草药干粉的粗瓷罐子放进背篓,背在身上,然后将一把锋利的短刃剔骨刀别再自己腰间,用外衣盖好,最后抓着一块晾干的宽大抹布,大步回到了院里。

    青骡子还在拱头,张黎生将抹布顺势系在了它的眼睛上。

    对于山村驯养的牲畜来说,蒙上眼睛就代表着开始拉磨做活,做完活后自然就有香甜的草料嚼吃。

    于是青骡很快便安静了下来,任由张黎生牵着走出了家门。

    乡间石板小路上,月牙初升,一个苗装少年背着竹篓,牵着一头六七百斤重的骡子散步,这样的场景就算是苗人山民也不常见。

    但既然鸹窝村的乡亲已经将张黎生当做‘老汉’看待,他做出再奇怪的事情,也没人会出声询问。

    反倒是路上有一名略懂华语的外国旅行者,大着舌头问道:“少年银,很晚了,你钱着马去做啥么?”

    “thisisamule。(这是只骡子)

    itookittosacrifice,mr。(我带它去献祭,先生)”张黎生笑了笑,用英文熟练的回答说。

    留着大胡子的中年旅行者微微一愣,爽朗的大笑着说:“少年银,你的英语很棒,但我系法国银。”

    这次张黎生却没有再回答他,自顾自地牵着骡子扬长而去。

    走到村口,仍有两辆预防再次出现恶性刑事案件的警车停在空地上。

    因为不是正规的监控任务,出警的警员们显得有些放松,都在车外抽烟闲聊。

    看到张黎生牵着头骡子走来,他们莫名其妙的面面相觑,还不等回过神来,就见张黎生竟然施施然的闯进了密林。

    川西苗地人自然都明白密林的可怕,尤其现在已是夜晚。

    一名壮年刑警,目瞪口呆的说:“龙,龙队,张黎生进了林子了,咱们不用跟进去吧?”

    这次带队的正是曾经核实张黎生年龄的龙广胜,他脸色难堪把烟头扔下,狠狠的一脚踩灭说:“我看到了,这家伙年纪不大,花样倒不少。

    没事,杨大队是让我们盯在这里预防再出大事,不是当他的保姆,张黎生自己去了林子里,咱们管不着。”

    话虽如此但想到领导交付的任务横生枝节,龙广胜还是恨得差点咬碎了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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