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江南已是一片绿意,但在北方,却依旧是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洁白,远处的山,远处的树木房屋都被那厚实的白色笼罩了。

    这还孙兰这个孩子第一次过黄河,眼前苍莽的北地风光对她来说是如此的新奇。这一路上,她根本就在车厢里呆不住,总想将小脑袋从窗帘后面探出去。

    然后时不时发出一声尖叫:“娘,娘,快看,快看,这北京的雪好大呀!”

    惊叫声引起了一个青年的注意,他急忙骑了战马冲过来,担心地叫道:“长公主,怎么了,怎么了?”

    骑马过来的正是孙兰的未婚夫,膘骑将军,蓟镇游击将军,世袭锦衣百户高元爵。

    看到这个他惊慌地跑过来,兰兰眼睛一白:“我自叫我的,关你什么事,你是什么人呀?”

    听到孙兰的呵斥,高元爵:“我我我……”

    在远处,甘凤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高元爵羞不可当。

    见自己未来的驸马受窘,兰兰气得喝道:“桃子,快过来。”

    “桃子……哪里……”甘凤瑶吓得一张脸如同落水虾公,一夹马腹仓皇地逃了。

    这引得兰兰在车中咯咯笑个不停,这一笑当真如春花盛开,美得不可方物,一边的高元爵竟是看得痴了。

    车厢中,韶虞人一笑喝道:“兰兰,你就知道欺负小甘和元爵这种老实人。把脑袋给我缩回车来,否则叫人看了心中不敬,却是失了我皇家体面。”

    兰兰吐了一下舌头,又瞪了高元爵一眼,低声道:“看看看,仔细哪天剜了你的眼珠子。”

    高元爵吓得汗水都出来了,正要逃,兰兰已经将小脑袋缩回车厢里去了。

    韶虞人微笑着看着这个孩子:“高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京城还有多远?”

    高元爵恭敬地说:“回娘娘的话,马上就到芦沟桥了,今天就能进京城。大宗正,内阁次辅卫国公傅阁老和锦衣卫指挥使越国公朱指挥就在哪里迎接太后和各位娘娘亲王。”

    韶虞人神色中带着一丝激动,喃喃道:“自去年秋初陛下北伐离开徐州以来,已逾大半年,这次终于可以同万岁爷团聚了。高将军,你去回一下太后和皇后娘娘,也免得她们挂牵。”

    “是。”高元爵骑着马冲了出去。

    没错,自去年年底,孙元在北京登基称帝之后,百废待兴,政务繁忙。他一直抽不出身来,没办法,过完年,这才命高元爵和甘凤瑶带了一支军马去徐州将家人接回北京。

    一路行了将近一个月,总算是到地头了。

    雪依旧在下,没完没了。

    看着满天轻悠悠的雪花,韶虞人恍惚中又回到那一年的凤阳。那个时候,自己正年轻,而孙元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

    那一日,雪花正好,而他穿了一件她最喜欢的青色布衣。

    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农家少年竟成长为一代雄主,这是梦吗?

    兰兰:“娘,你说,爹爹年轻的时候英俊吗,比起高家小子如何?”

    听到女儿问,韶虞人心中一惊,这才意识到兰兰已经开始发育,再过得两年就能变成一个大姑娘了。而且,这孩子因为被她的父皇宠坏了,好象比一般的女孩子早熟。

    韶虞人却没有呵斥女儿,只微笑道:“你父皇年轻的时候丑得很,面黄肌瘦,弱不禁风,跟个痨病鬼似的。”

    “不依不依,父皇怎么可能丑,他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最英俊的。”

    韶虞人叹了一声:“是啊,娘也没想到你的父皇这十多年的变化这么大,就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有一句话说得好呀,前三十年的相貌是父母给的,后三十年是自己长出来的。兰兰,你现在身份和以前不同。堂堂长公主,凡事都有规矩,不可再像以前那般胡闹,否则娘也帮不了你。”

    兰兰:“娘我知道了……我的母后……哎,还真不习惯啊!”说着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习惯也得习惯,一入深宫深如海,不但是你,娘也要习惯。”韶虞人又叹息起来:“所有的人都要习惯……对了,太后的身子可好了些?”

    兰兰:“奶奶。”

    韶虞人:“是太后。”

    兰兰又吐了下舌头:“是,是太后。太后她老人家听说爹爹做了皇帝之后连惊带吓,就病倒了。眼见着刚养好身子,这一路颠簸,又喊身子乏。”

    韶虞人:“太后她老人家也得习惯啊……包括你爹爹……”

    ……

    北京内城,前伪亲肃亲王府中。

    黄佑形容枯槁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张厚实的狐裘。

    如今,这里已经是黄佑的府邸,今上登基的第二天就将这座王府赏给了黄先生,以奖励这个扬州镇,新朝文官体系的创立者。

    可惜,自那天起,黄佑就病了,如今,已经四个多月过去,依旧无法起床。

    一个书办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大老爷,太医院尤怡尤太医过来给你诊脉了。”

    黄佑没有说话,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

    外面,院子中那一树腊梅已经落尽,有隐约的绿色萌发。

    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走了进来,正是尤怡。他一作揖:“见过黄首辅,元魁服了次辅开的方子之后可感觉好些了?”说着就要将手去摸黄佑左手的脉门。

    黄佑动了,一摆手:“不用了。”

    尤怡:“是,元辅。”

    黄佑突然凄凉地笑起来:“首辅一说以后休要提起,别人都眼热我这个位置,下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争。可惜啊,在某看来,也没甚了不起。”

    尤怡不敢说话,黄首辅的威望实在太高,任何人站在他面前总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黄佑笑毕,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是长长的哮喘。

    尤怡忙走上前去将他辅起,轻轻地用手拍着他的后背。

    黄佑眼睛里有泪花泛起:“当年,太初也如你这般拍着某的背心。太初啊太初……你太让我失望了。”

    尤怡:“陛下……陛下他……”

    黄佑:“尤怡,你也不用给我凭脉,将那个邸报念给老夫听听。老夫手上没力,眼睛也有些发花,看不清楚字。”

    尤怡心中难过,据他看来,黄首辅的病并不是痨病那么简单。

    他拿起邸报看了看,道:“首辅,这份邸报纸涉及到几个重要的人事变动,主要是内阁。”

    黄佑目光闪了闪:“内阁人选变动,又增加了谁?”

    在这四个月之内,新朝制度创立,已然走上了正轨迹。其中最重要的内阁也基本定下来了,首辅自然是黄佑,无论他是否病得厉害,这个位置也没有人敢去争。次辅傅山,在黄佑病重期间代行拟票大权。至于内阁的其他两个阁臣,分别是韶伟和钱谦益。韶伟已经卸去伟字营的军职,进了内阁,执掌兵部。至于钱谦益,因为在孙元进大明门那天,率先表态,站稳了立场,也入了阁,依旧干他的老本行,执掌户部。

    内阁一般都有六人,还缺两个名额。因为手中人才匮乏,孙元也非常头疼,一般找不到合适的人补上去。

    尤怡:“回首辅的话,补充了一个叫方以智的大人入阁。对了,他是在今年春节的时候经侯朝宗大人的推荐,来北京的。到北京之后,方大人领旨出京,单骑说得宣府大同两镇归顺,立下大功,刚一回京就被陛下补进了内阁。”

    “方以智,方密之,他也来北京了!”黄佑吃了一惊,这人可不得了。

    他本是桐城方家的人,天下闻名的大名士,复社四公子之首,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做过崇祯皇帝的贴身秘书。单从他的履历来看,此人就是奔着入阁而去的。如果不是因为李自成攻进北京城,崇祯殉国,说不定他已经做了阁老了。

    后来去南京之后,因为他是东林的人,受到阮大铖的排挤,辞去一切职务回了老家。

    想不到他竟然来了北京,还立下了如许大功,被孙元看上,补进了内阁。

    尤怡:“陛下称帝,费洪将军组织兵马,正欲攻打扬州,江北江南大震。当时,方密之正在家中组织义勇,欲于我朝为敌。誓师大会上,方密之破口大骂陛下,并与江南士子歃血为盟。可侯朝宗的信一到,方阁老立即就同那些书生们一道改旗易旗帜,径直来北京投靠了。”说到这里,他不觉笑起来:“东林诸生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可一听到说我朝缺人才,一来就给官做,就纷纷……”

    “住口!”黄佑满面铁青。

    尤怡愕然地看着黄佑。

    黄佑又剧烈咳嗽起来,满眼都是泪光:“礼崩乐坏,礼崩乐坏,连方密之这种君子,最后也经受不住名利的诱惑啊……”

    ……

    大约是受了刺激,黄佑就发起了高烧,最后晕厥过去。

    尤怡不敢离开,一直守在黄佑的唐国公府上,守在换黄首辅卧室的外间。

    毕竟是个孩子,守到下半夜,实在是经受不住,就趴在桌子上睡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背:“醒醒,醒醒,快。”

    尤怡睁开眼睛,却看到黄佑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微笑。

    “首辅,你怎么起来了?”

    黄佑:“尤怡,你来把把我的脉吧,这个很稀少的,叫雀啄脉。”

    “啊!”尤怡惊叫一声跳起来,“首辅。”眼泪就如同泉水一般涌出来。

    黄佑一把抓住他手,让他凭了自己的脉,又让他的手去摸自己背心的汗水:“摸到没有,这叫绝汗,汗出如油啊,很难得一见的。你将来会是个好郎中,老夫确信这一点。”

    说完,整个人好象突然被抽走了生气,倒地气绝。

    “首辅,首辅!”尤怡大声哭泣。

    天已经亮了,外面那树腊梅的嫩叶终于萌发出来,绿意盈眼,就好象这新生的国家,生机勃勃。

    是日,内阁首辅唐国公黄佑逝世。帝呕血一斗,三日不朝。追赠太子太师,谥号文正。

    是日,大将军蒋武,金雕军统领冷英并海军方惟部水陆并进,出山海关收复辽东。

    是日,太子孙天经率伟字营健锐营骑兵军南下淮扬,与大将军费洪部合军攻取扬州。

    一个新的大时代开始了。

    (本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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