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远处却传来一阵乐声,然后是唱歌般的念经声。

    接着就是木鱼鼓儿磬儿一通拉敲,以及哄乱的脚步声,听动静来了好多人。

    “啊,是果园大师到了。”酒楼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只听得轰隆一声,一百多个宾客都站起身来,跑到窗前互相推挤着,竭力将脑袋朝外面伸去。

    这突然发生的一幕让那尔布也懒得收拾果园,手一松。

    何满在坠落的一瞬间,右手抓住窗檩子,终于翻进楼中。

    他抬头朝前方看去,却见鼓楼拐角处有一个年轻和尚穿着白绸僧衣,外面批着一件赭黄色袈裟,骑着白马缓缓而来。

    他方面大耳,慈眉善目,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竖在胸前,口中正喃喃地念着什么。

    在他身后则跟着一大群善男信女,有建州人,也有汉人。

    小和尚每念一句,后面的人都同时叫了一声什么,接着就有人跪在路边不住磕头。

    同时,不断有信佛之人从各处小巷走出来,将早已经点燃的香炉放在地上,不住跪拜。

    在队伍的前面,还有不少人在朝前撒着鲜花,泼着清水净道。

    说句客观一点的话,这个和尚长相一般,也就是普通人模样,而且有些微胖。可正因为有着一张圆润的脸盘子,叫人见了不禁心生好感。

    阳光从天上照射下来,落到小和尚的身上。一刹间,他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如同汉白玉的光泽。白面白色僧衣白马都在熠熠生辉,仿佛给他笼罩上一层神圣的光环。

    人群已经狂热了,可这个小和尚却视若未间,就那么低头策马朝前行去,如同一朵刚刚出岫的白云,出尘洒脱。

    这个时候,小和尚倒像是一个潇洒的名士,面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真正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画面,当真是美得叫人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是果园小师父,是他!”楼上,有建州人激动地叫起来。

    “对,就是他,我看得真真儿的,阿弥陀佛,真是好福气啊好福气啊!”

    有一个建州人将一锭大银扔下楼去,双手合十,高声叫道:“果园大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求佛祖保佑我全家安康。”

    另外一个人也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给我在佛前添一盏油灯吧!”将一陀五十两的库银仍下去。

    有人开了头,整座楼里的建州人纷纷效仿,将金子银子如同雨点一样扔下去。有的人因为出来得匆忙,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刚才扔出去的银子实在太少,不够虔诚。于是,索性勒下指环镯子,腰上的玉挂件,一并投了出去。

    建州人自从进入中原之后,都是大发横财,金钱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如同粪土一般。而且,随着八旗主力在扬州被孙元全歼,说句实在话,一种悲观的情绪笼罩在整个北京城上面。大家都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花起钱来更是随性。反正金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花掉,难不成都留给宁乡军,变成人家的战利品吗?

    这么多财物扔下之后,立即就有几个和尚抬着筐从人群中出来,手脚麻利地拣拾着。再看他们的筐中,亮晶晶一片,这一路行来,也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

    何满在旁边看得一阵叹息:咱们建州上层对于供佛养佛如此大方,可却不肯给受伤的变成废物的士卒一点体恤,那不成那和尚的一声佛号比勇士的血更有价值吗?

    汉人好象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不问苍生问鬼神。

    或许,咱们建州王公贵族们已经将希望寄托在神佛的保佑上面。宁乡军,快要来了!

    楼上这些贵人们所扔下的一锭银子,足够自己活上半年。

    我大清果真要完?

    末日的景象,大概就是如此吧?

    外面的欢呼声和佛号一阵接一阵传来,因为人实在太多,那小和尚的队伍竟然有些走不动了。

    搂上的陷入狂热的建州贵人们平静了些,有人道:“怪了,果园师父何等身份,平日里只出入于王公贵族的府邸,深居简处,寻常人要见上一面却是千难万难,就算送去再多的银子也是没用。平日里走动,要么是马车,要么是轿子,今日却怪,竟骑着战马。”

    那尔布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浑球每天天一亮就开始喝酒,要喝到天黑才上床歇气,整一个糊涂虫,都被酒色消磨得不成人形了,如何知道外间的情形。实话同你说吧,今日果园师父要进宫为太后读经说法。太后开恩,让他骑马进紫禁城,也好让天下人都看到她老人家崇佛礼佛的一片虔诚之心。”

    “啊,果园师父要进宫为太后读经?”刚才说话那人低低地惊叫出声:“哎,你怎么不早说,我得先回家去更衣,看能不能也进宫去侍侯,也好听听果园师的经文。听人说,只要听果园读上一段经,业障全消,诸天神佛都会保佑你的。对了……这事是不是真的?”

    看到这人面上有怀疑之色,那尔布哼了一声:“怎么可能有假,实话同你说吧,果园师还是肃亲王推荐进宫的。我同王爷的关系,你等也是知道的。如今肃亲王正红得发紫,就算是其他王爷贝勒见了他老人家,也要让上三分。果园师那日在王府说法的时候,我恰好在亲王跟前侍侯,正好听到王爷说要推荐果园去跟太后读经的,真得不能再真。”

    “那尔布你真是好运气啊,能够听到果园师父说法,难怪现在日子过得如此滋润如此威风。”大家都是一阵羡慕。

    那尔布也是心中得意,忍不住又想起那日在肃亲王府时的情形。果园说了半天叫人听不懂的话,结果,惹得王爷大为恼怒,命人用乱棍将他赶了出去。

    本以为果园师父触怒了王爷,会有大麻烦,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可叫那尔布万万没想到的是,下来之后,肃亲王不但没有追究,反又赏下了大量香油钱,还推荐果园进宫给太后读经,这就让那尔布看不明白了。

    后来,打听了半天,这才送王爷最最贴身的一个笔贴式口中得知,那天果园之所以惹恼了豪格,那是因为说了一句话。

    当时正是春末,百花都已经凋谢,惟独王府中有一树李花开得灿烂。豪格和果园正好走到那棵李子树前,看到满树的白花,果园就说这是好兆头,主大富大贵。

    豪格不解,就问是什么兆头。

    果园指着李子树说:“王爷且看,这李树疏影横斜,四根老干恰恰组成一个王字。上面又有满树白花,那就是王上加白,这还不是大大的吉兆吗?”

    话刚落下,豪格就翻了脸,命人将果园打了出去。

    那尔布听到这事的时候很是弄不明白,这怎么就挨打了,没道理的。后来,那个笔帖式一脸兴奋,声音颤抖地说:“那爷,你想想,这王上加白不就是一个皇字吗?”

    那尔布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是啊,王上加白,那就是一个皇字,皇帝的皇。难道说,老天爷正要让王爷做我大清国的皇帝。对对对,肯定是的,果园师父是个活佛,他说的话还能有假?

    是啊,看来佛都在保佑王爷,实际上皇位本该就是咱们肃亲王的,什么时候轮到福临小儿了?

    建州人本就信佛,看到满街的香炉和跪地磕头的信士,何满也被这盛大的情形震住了。心中也是一片景仰:却不知道这个果园大师究竟是什么模样,这段时日,京城都到处都是人在传他的名字。

    对了,他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

    曾经有一个人日子过得凄凉,有幸见到了果园大师,问:“大师大师,我过得实在太苦了,感觉快要活不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果园大师回答说:“佛门有句话叫做安住当下,人生的这一路酸甜苦辣,用一份内心的宽阔去回应,谁都是这个世界的路人甲,内心的世界才是生命真正的归宿,那份不改的初衷,朴素从容友好温暖,才是生命最厚重的支撑。就算人间这一场烟火历练,需要承担的或许很多,甚至有些悲壮,也要坚信生命存在的状态是自在,而不是障碍。”

    是啊,安住当下,安住当下。

    看到眼前那一片红尘滚滚,何满咀嚼起这句话来,感觉有千番滋味涌上心头。

    大哉斯言,如此的大德之人,也确实有骑马入紫禁城说法的资格啊!

    就在这个时候,果园一行人行到酒楼下面。

    大约是看到楼上丢下的金银实在太多,果园抬起头来,微笑着朝楼上点头示意。

    何满终于看清楚果园的相貌,感觉就好象有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自己的喉咙,再也透不过气来。

    这个和尚他认识,就是扬州大战的最后一天给自己包扎伤口,饶了自己一命之人。

    他不是宁乡军孙元的人吗,怎么跑到北京城里来了,还大摇大摆地出入宫禁?

    奸细,一定是奸细,宁乡军那群魔鬼将触角得伸进我建州的中枢决策核心,伸到皇太后身边来了!

    不行,不行,我得举报他,我得举报他……这个念头在何满心头反反复复地响着,叫他的身体颤个不停:不然,我建州就要完蛋了!

    看到果园朝楼上点头微笑,众人更是疯狂,扔下去的钱财更多,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大约是没带多少钱,一急之下,将朝珠一把扯下扔了过去。

    看到众人如此不堪,何满心中却是沮丧了:今日这楼上扔下去的财物已经不下千两,这得养多少兵啊!只需一锭银子,就能让我这个为建州流过血的战士挺过将来的冬天。可他们宁愿将未来寄托在佛祖寄托在这个奸细身上,却不肯拿一点出来给我。既然他们对我大清如此不在乎,我又何必去举报果园呢?我曾经爱过这个国家,可国家不爱我。这个国,不是我的国,不是满人的国,而是王公贵族和眼前这些既得利益者的国家,同我一文钱关系也没有。

    它生也罢,死也罢,又有什么意义?

    在一片喧哗中,果园拖着一条瘸腿艰难地走下楼去。

    下楼之后,果园的队伍已经走远,街道上恢复了寂静,只丝竹和女子的歌声轻柔柔从楼上传来。

    “……云烟烟,烟云宠帘房,月朦朦,朦月色昏黄。

    阴漫漫,一座潇湘馆,寒凄凄,几扇碧纱窗。

    呼啸啸,千个琅杆竹,草青青,数枝瘦海棠。

    ……

    叮当当,钟声敲三下,卜咚咚的谯楼打五更。

    妃子是冷飕飕,冷风禁不起,夜漫漫,夜雨愁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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