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是冰凉的雨水,雨一停,太阳一出,气温以人体可以感受到的速度飞快上升。

    战马惊了,阮大铖紧紧地抱着马脖,一张脸变得煞白。若不是为了保持兵不尚书的威仪,他更愿意叫出声来。

    方才座下的战马一不小心踏中了一颗已经被人用刀子剥得只剩骨头的马头,物伤其类,惊得长嘶一声跳了起来。原来这大畜生也害怕啊,在这修罗场里。

    俞亮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阮大铖战马的辔头,他好大力气,竟让惊马动弹不得:“大司马可还好?”

    阮大铖见战马安静下来,长长地喘息一声:“不要紧。”

    方才自己的表现实在有些丢人,尤其是被史可法看到,却是叫人丧气。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史可法,却见史首辅好象是丢了魂一般,就那么行尸走肉似地坐在战马上,任由着卫兵牵着战马麻木地向前走着。

    这让阮大铖偷偷松了一口气,只要不被他看到就好。嘿嘿,史宪之,你以前在扬州督师的时候,只知道躲在行辕里喝茶看书,即便是被建奴围成瓮中之鳖,也是不闻不闻,束手待毙。今日,可知道真正的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你们东林啊,平日只知道袖手谈心性,说圣人之言,都将自己说成不食人间烟火的腐乳了。却不晓得,这个世界如今已经残酷成何等模样?

    我阮大铖也就罢了,马瑶草能够有今天,当初可是在战场上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听他说,永城之战的残酷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和眼前的情形大约性相同吧……呵呵,国家需要的就是瑶草这样的精通时务人情之人,你们东林败在老夫和瑶草手头,也不冤。

    ……

    没错,史可法已经彻底被眼前白骨蔽天的军营惊呆了。

    从进入清军大营以来,部队就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到处都是饿得奄奄一息的清军,见宁乡军杀进来,有力气的呼啸一声飞快地朝北方逃去。剩下的就那么坐在泥水中用呆滞地目光看着宁乡军士兵,连投降的精神都没有。

    一路上全是倒伏的清军,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也没有人在意。

    这一场雨实在太大,冲开了地表土。于是,一具具白森森的人骨从泥土中露出来。在路边,在空地上,在帐篷边上……但凡有地儿就见缝插针成为死者的墓地,整座清营已经成为人尸共处的大坟场。

    因为饿得实在厉害,人死了之后也不可能深埋,就那么扔在地上,随意盖上一层土了事。这场大雨来得猛,轻易就将浮土冲开,让其中的尸骨如山一般挡住来他们的去路。

    恍惚间,史可法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去一家宰牛的屠户家时所看的情形。那个屠户每月都要宰杀三头一上病牛老牛,杀牛卖肉之后,牛皮和牛骨可是宝贝。牛皮可以送到皮匠那里硝了做成皮靴和铠甲,至于牛骨除了敲出其中的骨髓食用之外,还能做成筷子骨刀念珠法簪之类的器物。于是,那个屠户将就剃光了肉的牛骨堆在庭院里,白森森的一院骨头看得好生吓人。

    那却是史可法童年时代挥之不去的梦魇,眼前的清醒和那座小院又有什么区别?

    明军总攻发动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半时辰了,史可法和阮大铖在宁乡军打开缺口突入敌营之后,也跟随在后。走了一气,已经非常深入敌营了。

    但多铎老营实在太多,刚才又下了一阵暴雨,又是烟,又是火,一行人混混沌沌地迷失了方向,就停在这里。而且,眼前已经没办法走了。眼前全是层层累积的尸体,有大约两三百具。死者都是被剥光了衣裳的,被雨水一泡,都肿胀得吓人。

    显然,这些人并不是死在刚才这场战斗中,而是饿死病死多日,被清军放在这里,等待焚化掩埋的。否则,也不可能被脱光了衣裳。

    至于为什么脱掉尸体的衣裳道理也很简单,棉麻制品在物质普遍匮乏的崇祯末年到弘光一年都是硬通货,可以直接在市场上流通。而且,最关键的是建奴要用这些死者的衣裳引火做饭当柴禾烧。

    三万人马被围在这片小小的地域这么多天,人吃马嚼,早就将这一片糟蹋得寸草不生。听人说,前几日清军连做饭用的柴禾都使完了,部队已经开始生食。

    正因为缺柴,这些尸体丢在这里之后,也没有人过问。有的尸体的大腿还被人用刀子削得只剩森森白骨,至于削下的肉去了哪里……不用问也可想而知。

    人相食……史可法的寒毛竖了起来,紧紧地捏着缰绳只感觉一阵头昏眼花,再无发呼吸。

    实在是太臭了,即便是暴雨之后,那臭气也如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身边众人纷纷戴上口罩,即便如此,还是不能减轻丝毫。

    雨一停,地上的积水退去,但尸水和脓血还有患霍乱的病人的呕吐物排泄物却流淌而来,转眼,地面上有油腻腻黄忽忽地一层,叫人都忍不住口中干呕。

    唯一还保持镇定的人是果园,这个当过和尚的厨子默默地立在尸山前,双手合什,低声念叨着什么。

    有人喊:“果园,走了,没什么可念的,这些恶人就算是死了,也要堕入阿鼻地狱的。”

    地狱,这里不就是吗?

    阮大铖也是大皱其眉,喝道:“回来,别染上了瘟疫。”

    话音刚落,突然,尸堆中发出“砰”一声闷响,有新鲜的恶臭扑鼻而来,就算戴着口罩也挡不住。

    原来,这些尸体大概是在这里堆放了多日,已经彻底腐朽了,肚子膨胀得像一面大鼓。刚才被雨水一淋,顿时就炸了。

    果园还是不理,就那么闭目念着经文。

    又是“砰”一声,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却见,果园身边的一具尸体的肚子炸开了,因为堆得高,正好和他的脑袋平齐。因此,几乎是在他的脸旁边爆炸。

    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弹上半空,又当头淋到果园头上。

    那些白点还在不住蠕动,定睛看去,却是无数的蛆虫。在他的头上肩膀上胸口上爬个不停。

    “啊!”所有的人都低呼出声。

    “众生平等,众生皆苦,阿弥陀佛!”一声佛号,果园还是不动,低低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声音低沉,却清晰可闻。却见果园一副白净面皮,慈眉善目,小小年纪,竟是宝相庄严。

    大家的低呼声停了下来,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

    就连一向暴戾的阮大铖也叹息一声:“给果园师傅洗一洗,走吧,继续前进!”

    这是他第一次称果园为师傅。

    这个果缘,是有佛性的!

    虽然这人的佛学……老实说实在是浅薄。可读再多佛家典籍,心中没有慈悲之心,没有慧根,又如何成就大道?

    说洗,其实哪里有条件。

    还好消毒杀菌对于宁乡军来说已是驾轻就熟,这一制度从孙元建军以来就开始实行了。因此,打了这么多年仗,宁乡军中就没有起过瘟疫,就连伤兵的死亡率也大大低于同时代任何一支军队。

    说起这一制度的制订,究起原因还是孙元被后世网络上的所谓的历史大拿给忽悠了的。记得网络上有一篇文章谈到李自成攻陷北京一战,作者将北京陷落的原因直接归咎于瘟疫。说崇祯十七年北京起了大瘟疫,京营士兵死了大一半,活着的士兵也是纷纷逃亡。因此,到闯军进城的时候,整个北京已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他先抛出这个一论点之后,就开始在史料里寻找符合这一论点的论据牵强附会,搞得有板有眼,倒是很糊弄了一些读者。

    孙元也是被这篇文章给唬住了,穿越到明朝之后,在军队里弄了一整套消毒设施和药物。

    听到阮大铖的话,就有两个士兵冲上前去,抽出刀子将果园身上的蛆虫一一刮掉,然后又掏出一瓶烈酒,用嘴含了,“扑哧扑哧”对着果园的全身上下喷了一气。

    明朝已经有蒸馏白酒,但因为工业和科技手段的限制,产量都不大,价格也很是昂贵。关键是酒精度数低,只二十来度。这种度数的酒精在现代社会只能用按理物理退烧,还不足以杀死细菌和病毒,但寥胜于无,多少也能有些用处。

    当然,紧接着,就有人将一罐头瓶子的药水粗鲁地灌进果园的嘴里,苦得他不住大叫,这个时候果园再没有半点得倒高僧的模样。在未来的很多年,果园已是北京潭柘寺的住持大师,皇家寺院的当家人。逝世前的一个月,他知道自己圆寂在即。为了保留他的肉身,镀金供奉,寺院的和尚们进上大量药物为他洗涤肠胃中的污垢。

    果园大师只喝了一口就摆头道:“不过是一个具臭皮囊而已,留之又有什么意义?金刚不坏指的可不是肉身。”遂不用,去世的前一夜,果园和徒弟们谈地扬州之战,谈到那座修罗场,最后叹息一声:青主先生的药实在太苦了!

    他是留下心理阴影了,徒弟们回头一想,是啊,主持大师这辈子好象就没吃过药,就算偶有小恙,不过是吃几杯热茶,静养几日就好得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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