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总兵官,夫人来了。”

    高杰霍地回过头看,看着面庞已经在冷风中被吹得粗糙的邢氏,作为一军主母,妻子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囫囵觉了。秦军这个家业是高杰的,也是她的。这几天以来,她都一直在阵地上布置防务,鼓舞士气,做了很多自己没做的事情。

    “夫人,你可是为李本深说情的。这个软蛋还是提督诸军呢,也就是个蠢人,能够活到今天倒是个奇迹。某已经下了死命,不到战打完,不许他退下来,夫人也无需多说。”

    这话的语气异常生硬,若是换成以往,一想脾气不好的邢夫人必然会暴跳如雷。可现在的她却出奇地平静:“高郎,本深毕竟是姐姐唯一的血脉,此战的结果其实你我都是知道的,宁乡军的援军是否能来,也没有人敢保证,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怎么说也要为大姐留下一支根苗啊!”

    高杰摇头:“如今在瓜洲的秦军有两万余人,别人家的子弟就不是根苗了。此地甚为紧要,如今我等又是背水一战,一旦老营陷落,后面就是长江,即便有船只,一时间,又能撤出去多少。大家都是一条命,本深身为提督诸营的大将军,凭什么他就要撤,反叫别人去死?还有,孙元这鸟人虽然老奸巨滑,可却是个信守承诺之人,我选择相信他,他说援军能到,就一定能到。夫人你想过没有,如果李本深一跑,别人怎么想,这士气还怎么维持。我秦军已经山穷水尽了,只要支撑过今天,就能活下来。否则,那就是万劫不复了。夫人,没有军队,你我还有活下去的意思吗?”

    邢夫人叹息一声:“元爵……”她也知道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说不好夫妻二人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高元爵。

    高杰明白妻子话中的意思,摇头:“元爵已经十二岁了,是个朝天的男儿了。他已经知道很多事情逃避是逃避不了的。就算现在送他过江,一旦你我夫妻殉国,他将来苟活于人世又能如何?国家都不存在,他还能袭我兴平伯的爵位,他还能在建奴手中活下去。”

    “高郎你既然已经决定了,妾身自然无话可说,这就去让本深到前边去指挥作战。”

    高杰点点头,正要再说,正在这个时候,北面的厮杀声更大了些。鏖战了一夜,到天明,建奴的攻势不但未减,反更加猛烈起来。

    他心中猛地一紧,知道拜尹图开始发动总攻了,也不知道胡茂祯是否能支撑下去,前方的战局又如何?

    看到北面的喊杀声大了起来,邢夫人也停了下来,同时伸头朝那边看去。

    不片刻,一个浑身浴血的将领气喘吁吁地跑上望台,大叫:“总兵官,总兵官,贾庄那边胡大厅快顶不住了,请总兵你发援兵。弟兄们,弟兄们死了好多……”说完,就大声号哭起来:“部队都快打光了,总兵官员,快发兵吧?”

    高杰定睛看去,此人正是胡茂祯的副将陈周南。

    他冷冷道:“回去对胡茂祯说,宁乡军的援军就快到了,叫他坚持到中午。”

    “坚持不住了,坚持不住了。”陈周南不住流泪。

    “坚持不住也得坚持,我这里可没有一点预备队,还是那句话,部队打光了,将官顶上去,将官打光了,他胡茂祯给我顶上去。你们都打光了,我高杰再上,反正不过是一个死字。怎么,你们还想着活,又或者担心自己死后某独自逃生?笑话了。”高杰嘎嘎地笑起来。

    陈南周一抹脸,不哭了:“既然总兵官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属下这就去禀告胡大厅,末将大不了把这条命丢在前头就是了。”

    高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贾庄,我只要瓜洲。贾庄丢了,你们死了也没有用,某不关心。陈周南。”

    陈周南:“末将在。”

    高杰:“前面的士卒想要什么,现在就提,无论是金银财帛,要多少某都答应了。”

    陈周南摇头:“命都没有了,要这些做什么。士卒们打了一夜,现在只想吃口热食,最好是老家的羊肉汤。”

    邢夫人:“陈将军,我这就去准备,等下做好就亲自送去贾庄。”

    “多谢夫人。”陈周南一拱手,朝望台下去,走不了几步,突然回头:“夫人,当年在闯军的时候,有一次作战,末将受伤之后伤口发炎,眼见着就要死了。闯军人情凉薄,若是伤兵,都会被部队直接抛弃。若非夫人收留,末将也没有今天。能活到现在,风光了这么多年,末将也值了。能够在夫人和总兵官麾下效力,末将很高兴。”

    高杰禁不住眼睛一热,可话说出口却非常难听:“快走,凭多废话,陈周南,你是婆姨吗,你到了每个月那几天了吗?”

    ……

    千百名建州军站在已经变成废墟一样的贾庄大营处,挥舞着粘满人血的重兵器和砍得到处都是缺口的大刀高声欢呼,这片阵地简直就是一根大钉子已经在这里钉了一日一夜。如今,终于被他们拔除了,疯子一样的秦军终于溃了下去。

    眼前一片坦途,只需向前,就能轻易拿下瓜洲。

    “额真,士卒已经疲倦,要不,让大家先休整一下,吃点东西。”一个白甲拉停拜尹图的战马,将双手垫在马镫处。

    拜尹图这才发现自己一身软得不成,再低头看去,一个士兵正捧着一口大碗吃着早饭。这是正黄旗有名的勇士,乃是少有的十人敌。可此刻他端着大碗的手却颤个不停,不断有热粥从里面荡出来。不是因为害怕,建州勇士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厮混,杀人和被杀都是常事。他的手之所以颤得这么厉害,那是因为累了。

    昨夜拜尹图一直呆在最前线,亲眼看到这个勇士用大棍砸碎了四个明军士兵的头骨,又用大斧砍断了一排拒马,硬生生在秦军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缺口。当然,他也陷入了敌人的包围之中。

    若不是后面援救及时,这个十人敌的好汉就喝不到今晨的热粥了。

    这些秦军什么时候这么能打了,拜尹图踩着那个白甲的手从战马上跳下来,心中突然有一丝不安。

    是啊,高杰部如此拼命,确实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在以前,明朝军都是懦弱的兔子,一看到建州甲士,通常是仗还没有开打,自己就先炸了营。秦军也不例外,据说这个高杰也不怎么样,是个有名的长腿将军。当年他同李自成作战的时候,一旦战事不顺,就拔腿而逃。从陕西逃到山西,又从山西到河南,最后来到扬州。上一次更是一箭未发,拱手将徐州丢给了准塔。

    这就是个懦夫,可今天的秦军却像是换了人。

    一日一夜的战斗下来,秦军几乎是人人拼命,建州勇士想朝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打到后面,几乎是用人命去填。

    这究竟是怎么了,如果明军都像秦军一样,汉人怎么可能丢掉大半壁江山?

    尹拜图这次攻打瓜州带来了三千多旗兵和七千汉军,一日一夜下来,一万多人马中竟然有一千多人伤亡。如此惨重的代价在以前可没有碰到过,即便是剽悍的大清军,也有些承受不住。

    这简直就是血肉战场,如果这样的战斗再持续下去,再来两天,部队的血都要被这片吃人的狭小地域耗干了。

    还好,贾庄拿下来,战斗要结束了,胜利即将到手。

    瓜洲乃是扬州攻城战的要点,而贾庄则是瓜洲之战的胜负手。

    瓜洲这个地方地形比较险要,易守难攻。它的南面是一条宽阔大长江,周围又都是沼泽地,不利于大军运动。要想打进去,只能沿着江东岸贾庄这条狭长的开阔地,这地方地势平坦,土地也干燥。不过,高杰早就在贾庄设置了大量的坞堡鹿砦,要想拿下这里,得一个据点一个据点的拔除。

    在没有大炮的情形下,只能靠蚁附攻击。而大清军又不擅长攻坚,这一战打德得分外艰苦,也让尹拜图承受了小的压力。

    孔有德耿仲明的大炮马上就要会运到扬州,总攻马上就要开始。若自己没有拿下瓜洲,贻误战机,问题就严重了。不尽快拿下扬州,以此为据点,宁乡军主力一到,多铎的中心开花就变成了身陷重围,鬼知道等待清军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贾庄拿下来,前方是高杰的老营,一片坦途。

    也顾不得脏,拜尹图一屁股坐在一根烧焦了一半的木杠子上:“让前锋部队抓紧休整,等下就发动总攻,传我命令,中军主力跟上,不要和前面脱节。老子要在高杰的中军节帐里吃午饭,还有……”

    他沉吟片刻,道:“听说高杰的老婆是个有名的美人,当年高杰为了她悍然叛出闯军,传令下去,务必要生擒这个女子。”

    一个白甲端着一盘馒头过来,拜尹图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感觉又冷又硬。

    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尸体,士卒们正小心地在其中甄别,遇到清军,就用担架抬了下去。至于秦军,则割了头颅,随意地扔在一边。建州兵还好些,那些汉军大约是穷疯了,什么破烂都要,直接将死人的衣剥下来,打了个卷儿背在背后。

    赤裸的人体在雨水中被泡得浮肿发白,看起来分外恶心。

    一个汉军士兵的刀子大约是钝了,对着一具尸体的脖子连砍了几刀,直砍得血肉模糊,却还是未能割下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他娘的,就这么点力气还来当兵,还说什么是有名的洪军,你们汉狗都是没用的废物。”

    “洪军……”拜尹图想起来了,自己手下的汉军中有一支乃是当初随洪承畦投降建州的老秦军,说起来,他们和高杰系出同门。如今在沙场上见面,却无半点香火情分。

    这个被砍的尸体显得瘦小,正大张嘴,显然临死的时候正在呐喊。

    拜尹图认出他来,这人是昨夜卯时阵亡的。当时他站在一个土台上被清军团团围困。可这人偏偏就不投降,发疯似地将油锅踢下土台,烫伤了三个清兵之后,回手用刀子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此人宁死不降,倒是一条汉子,是个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总是应该尊重的,不能在死后还受人践踏……

    他抽出腰刀走上前去,“刷”一声将那具尸体的脑袋砍下来,系在自己腰上:“这是我的斩获。”

    “额真,总攻马上就要开始了,后面还有更多的军务需要你支持,还是先退下去吧。”一个亲卫过来说。

    “好,就走。”拜尹图点了点头,再次上马朝北行去。

    不一会儿就走到中军老营,营地里到处都是伤员,有被炮弹打残和被热油烫伤的士兵在隐约悲鸣。

    “自大军入关以来,好象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苦的仗……士卒们都有些经受不住了……”听到那些哭声,拜尹图突然想起辽东老家寒冬,因为争夺食物和地盘而相互厮咬得遍体鳞伤的野狼。

    这一战,我建州勇士也在喘息,也在低头舔着伤口啊!

    这样的情形还从来没有遇见过。

    不安,再次从心头升起。

    事实证明拜尹图的预感是正确的,回中军不片刻,刚组织好人马,准备陆续开进贾庄,准备发动对秦军的最后一击,前方突然传来激烈的喊杀声。

    大约过了一壶茶工夫,有将官狼狈地跑过来:“额真,贾庄丢了。”

    “什么,贾庄丢了。”听到这个消息,拜尹图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为一军统帅,整个战场和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可都是装在他胸中的。自昨天部队开始进攻瓜洲以来,三面合围,攻势凶猛,秦军都在苦苦坚持。

    清军虽然付出千余人的死伤,但秦军的牺牲更大,他们每杀伤一个秦军都要付出两到三人的代价,到现在应该是连预备队都打光了,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反扑。

    而且,贾庄那边,自己可是放进去一个千人队的。为了保险,这个千人队中还有一百多巴牙喇军……就这样被人家给赶出来了?

    “难道高杰又派了援兵?”

    “不是,是胡茂祯的残部,士卒们正在吃早饭,一时不防,顿时就乱了。”

    “丢了……不用担心,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传我命令,计划不变,一刻之后发动总攻,整个牛录整个牛录的集团冲锋,我就不信高杰还能蹦达多久。”拜尹图气愤地将一桶热粥踢得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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