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你奏疏上这么写,请监国和朝廷以国事为重,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到关键位置上。不以党论异同,无论是东林党还是阉党,只要是人才,都可以用嘛。如此一来,不但阮圆海要承你的情,卢九德韩赞周两位司礼监秉笔也记得你的好。到时候,有他们推举,再加上某在后面使力,牧老入阁当不在话下。”

    “这……这个……”钱谦益瞬间就明白孙元叫自己写这封折子的用意,也知道只要这到奏疏一上,自己将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额头上顿时冷汗一片。

    “牧老也不用急着答应,若正下了决心,可将奏折动到我府上。”孙元说完话,再不后顾,背着手走了。

    ……

    “青主,今日这事,某是不是面目可憎?”回到府上之后,孙元忍不住问身边的傅山。

    傅山:“太初真性情,在下不好评说。”

    “什么不好评说,叫你说,你就说。”孙元哼了一声:“我今天抢了董小宛,是不是有欺男霸女的嫌疑。”

    傅山:“不是嫌疑,而是确实。”

    孙元气苦:“你就不能拣好听的话来说……罢,做都做了,某也不后悔。只是,这其中有两个问题,还请青主参详。首先,我抢了董小宛会有什么后果?”

    “还能有什么后果,影响是恶劣的,说不准冒家还会把太初给告到应天府衙门去。当然,将军什么人物,说难听点,一言可定朝廷废立,应天府定然是不敢管的,说不好只能装聋做哑拖延时日。等到太初你回江北,应天府才会装模做样下公文派人过来请将军过去问案。”

    孙元:“估计是这样,某还真没怕过什么人。”

    傅山笑道:“不过,太处你这次干出这件事,得罪的又是整个江南士林,只怕名声算是彻底臭掉了,千秋之后,也要落个骂名。得罪什么人都好,惟独不能得罪读书人。他们可是把持着社会舆论的,到时候将你的谣言广为扩散,写进书里,又编进戏文里四下传唱,那问题就严重了。太初你想啊,宋朝宣和时期的太尉高俅何等老实一人,就因为一本《水浒》遗臭万年。太初你抢了董小宛,将来肯定会成为另外一个高衙内。”

    孙元:“却是不惧,某做事但求心安,社会舆论却不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他愤怒地一拍桌子:“冒襄可恶,殴打老子的女人,还想让我的女儿将来喊他爹,岂有此理,此仇不共戴天。”

    傅山一阵无语:什么殴打你的女人,董小宛明明就是冒辟疆的小妾好吧?你给人家戴了一顶绿帽子,还委屈了?做人怎么可以霸道跋扈无耻到这等地步?

    “你怎么不说话了?”

    傅山才道:“将军不怕别人评说,自是英雄本色。可你忘记了,冒襄乃是复社四公子之一,颇有影响力。你抢了他的小妾,无疑是同天底下的读书人为敌,应天府拿你没辙,但须防着这些书生们效法当年整治阮圆海时的手段,四下散发揭帖,聚众生事,逼朝廷问罪太初你。真到那个时候,事情就大了。”

    孙元听到这话,倒是抽了一口冷气。他在去见董小宛的时候其实也没拿定主意是否用强,可一听说董小宛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血脉,而且是个女儿之后就彻底控制不住了。他无法想象,以自己的冒襄的仇恨,一旦女儿在冒家长大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人生,说不定连最低级的窑子里的妓女都不如。是的,冒家将来肯定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孙元的。

    一想到这个可怕后果,孙元寒毛都竖了起来,立即下令劫人。

    去他娘的道义和社会舆论,自己如果连自己的儿女和家人都保护不了,还配批这张人皮吗?

    如今听到傅山说起这个后果,他才有些担心起来。正等到江南所有的书生都闹起来,弄出一个巨大的政治风波,自己的麻烦的就大了。

    到时候真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马士英他们也未必扛得住。

    孙元道:“事情不做已经做了,某也不后悔,且等等看,总归有解决的法子的。”

    傅山:“确实,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以后见招拆招吧!太初所担心的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孙元:“我……突然将董小宛弄回江北,见了虞人,须不好说话。而且这事将来肯定会闹出偌大风波,为了某的名声,虞人肯定会苦谏的……青主可否教我?”

    傅山:“这是太初的家事,我不方便插嘴吧。”

    孙元:“叫你说你就说。”

    傅山想了想,笑道:“可让董小娘子先去拜见老太太。”

    “这个主意好!”孙元一拍大腿,自己母亲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老太太就是个老封建,最喜欢儿孙满堂的日子了。见孙元弄回来一个大肚子的婆娘,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想到其他。而且,自己孙儿,如何肯再送给别人。韶虞人侍奉婆婆至孝,想来也不会违逆母亲意愿的。

    他站起身来,对着傅山不住拱手:“多谢青主,多谢青主。”

    傅山哈哈一笑,回礼道:“太初,你还是先想想如何面对即将来临的那一场风波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如果不出意外,钱谦益的折子一上,监国定然会准了。然后,阮圆海将出任兵部右侍郎一职,东林和拥福派就会图穷匕见,一场没有妥协的政争就要开始了。只等监国正式登基,所有的留都士子定然会聚众闹事,要求严惩阮大铖和将军,给新君一个下马威。”

    “太初,到时候如果一个处值不当,不但你会陷入麻烦,只怕封侯一事也会有诸多波折。所以,太初你还是想想该如何过这一关为好。”

    孙元:“想这些做什么,老子马上过江等圣旨就是,南京这边就算再乱,与我何干?”

    “确实如此。”傅山一笑:“不过,将军好象不是临阵脱逃的人吧?”

    孙元:“我好象有个主意。”

    傅山:“请讲。”

    孙元:“我想问一下,新君登基开恩科,一般都是什么规矩。”

    傅山:“所谓恩科,就是国家遇到重大庆典,如新皇登基或者皇帝太后寿辰时,特意开科取士。如果科举日期和正试年份重合,则称之为恩正并举。当然,新君登基不一定就要开恩科。我朝两百多年,也就区区几场……怎么,太初你想奏请陛下开恩科,这是不是草率了些,而且不合规矩啊!”

    孙元:“怎么说?”

    傅山:“所谓恩科,得等到明年陛下改元更换年号才行。没错,按照封建礼制,就算福王现在继位,今年依旧会使用崇祯十七年的年号。”

    孙元;“现在是开始着手准备的时候了,现在已经是秋季,到明年没几个月了。就将考期定在明年元月好了,钱谦益不是要入阁吗,就让他当主试官。嘿嘿,他已经叛出东林,新朝所吸收的人才都是拥福派的门生了。士子们要闹,难不成还要闹到自己的座师钱牧斋头上去。等老钱干好这件事,简在帝心,就可以入阁了。”

    傅山眼睛一亮,赞叹道:“秒计。”

    ……

    与此同时,钱府书斋。

    大案上面放在精美的文房四宝,一口大得初期的端砚中已经磨了满满一池墨。羊毫笔搁在砚台边上,上面却半点墨迹也无。

    穿着宽大的道袍,东林领袖,大名鼎鼎的探花郎钱谦益背着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轻轻翕动嘴唇,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从栖霞寺回来,他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今日上午所经历的一切对钱谦益来说,一则以喜,再则以忧,端的是举棋不定,叫人好生为难。

    喜的是,孙元这人虽然霸道,对于自己这个官场前辈大名士没有丝毫尊敬之意,跋扈得令人发指。可他很明确甚至赤裸裸地告诉钱谦益会想办法向福藩推荐入阁。

    以孙元的从龙大功和手头足以决定整个大明朝政治走向的军力,再加上马卢等人的能量,有这么一句话,钱谦益重回政坛,以六部尚书衔入阁基本没有悬念。

    这是钱谦益这一辈子中第一次距离阁老保座那么近,近得仿佛只需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崇祯初年那次自己和温体仁竞争入阁虽然看起来好象只差一步就能登顶,可现在回想起,钱谦益觉得,其实那次谋划入阁从头到尾自己都处于紧张之后,因为就当时的情形来看,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很多东西都不是自己能够把握的。

    而这一次,入阁是那么简单,简单得水到渠成,简单到自己甚至有种做梦的感觉。这大概就是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军事政治集团作为支撑的缘故吧?

    老实说,作为一个东林领袖,钱谦益对孙元和马士英卢九德还是很鄙夷的,在他看来这些人都不是君子。孙元是武夫,马士英是小人卢九德是阉贼。在他们身后的阮大铖韩赞周刘孔昭等人的品性也是极度败坏。

    可就是这么一群小人的组合能力却是极大,大到没有人能够抵抗的地步。

    只要自己投入他们的队伍里,立即就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这种诱惑,对一个已经五十多岁,半截身子入土的钱谦益来说几乎是无法抗拒的。因为他知道,错过了这个机会,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但问题是,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孙元这个武夫实在太狡猾,竟谈自己上奏折推荐阮大铖。

    这东西是能写的,阮大铖是什么人,阉党,魏忠贤的人。

    钱谦益推荐阮大铖,那就是与东林为敌。

    你想啊,魏忠贤当年整治过多少东林的人,可以说与天下君子仇深似海。好在后来东林在崇祯皇帝的指挥下,终于将魏阉一党一网打尽,平反了当年的东林冤案。如果自己这个时候推荐阮圆海做兵部右侍,岂不是要替阉党翻案?

    阉党翻案之后,会不会又反过来要追究当年东林的责任来一场政治大清洗?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钱谦益,可以预见事情一旦朝这方面发展下去,钱谦益就是东林最大的叛徒,尤其他还是东林领袖,这么做,必然天下大震。东林把持舆论,一旦报复起来,搞不好他钱牧斋真要遗臭万年了。

    内阁辅臣的位置固然诱人,可为此搭上一辈子的清名,值得吗?

    看着那支毛笔,钱谦益只感觉重若千斤,怎么也举不起来。

    丈夫的忐忑和不安以及犹豫柳如是看在眼中急在心头,对于内阁阁老一职,她比钱谦益还热切。

    见他还是这副不能决断模样,柳如是终于忍不住了:“老爷这是在写那分奏疏吗,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写?”

    钱谦益闻言脸色一变,勃然怒道:“某忝为东林党魁,如何能厕身投靠奸佞小人,笑话了!某不过是想写些东西而已,夫人又想到哪里去了?”

    柳如是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自从她嫁给钱谦益之后。丈夫怜她年纪小,诸多忍让。当下就冷笑道:“对对对,老爷是天下闻名的大名士,东林党首,可朝中诸公又有谁将你当回事。新朝重建,以老爷你的资格,阁臣就不说了,怎么着也该是个侍郎吧?就算侍郎不成,钦天监理藩院又或者国子监这般清水衙门的院老也该的着一个吧?如今可好,就连姜曰广这些后辈也是显赫一时,独独忘记了你这位元老。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前阵子到处与人宣讲福藩的七不可立,触怒了未来的天子,别人怕粘上你罢了。”

    “你老人家到是肚子里面能够撑船,可惜了,老爷你却不是宰相。别人这般对你,你凭什么又要替他人着想。圣人云:以怨报德,何以报德。君子当以直报怨。儒家从来都不是绥靖忠恕之说。”

    “老爷这次受了这么大气,若不板回来,今后还如何叫人敬畏,说不好还真被人当成软柿子搓圆捏扁,被耻笑了。”

    “老爷又想入阁,又想两面讨好,世界上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如今,孙太初已经劫走了冒辟疆的小妾,就算你不上这份奏疏,冒家也会以为是老爷你伙同孙元干出这件人神共愤的仇事。除非你现在去孙元那里将董小宛解救回家,否则只要一过夜,你就是冒家的大仇人,士人眼睛中的笑柄。而且,在东林眼中,你已经同孙元是一党的了。所谓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老爷难道怕写这份奏折?”

    柳如是这已经是诛心之言,钱谦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立即发作,猛地提起笔,蘸了墨:“不就是一份奏疏而已,又有什么不可写的!东林同僚如此对老夫,老夫若不将场面找回来,还真叫人看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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