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话,钱谦益警惕地看了柳如是一眼,接着道:“夫人断不可做如此之想,且不说老夫得罪监国极甚,马瑶草断无在君前推举我的道理,即便如此,老夫以后还如何面对世人悠悠众口。”

    开玩笑,堂堂东林领袖却叛出门庭投奔马士英,以后他老钱还不被人给当成小人骂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老爷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这么做。”柳如是淡淡一笑,直了直身体:“老爷,妾身只不过是和你做个假设,权当是闺房私语罢了。你说,要如何才能让马士英放下门户之见,推荐老爷入阁,又如何让监国与你尽弃前嫌?”

    钱谦益想了想,道:“那好,权是和夫人说笑而已。监国那里倒是不用担心,福藩能够得继大宝全凭马孙卢三人。实际上,因为福藩得国不正,将来治国,手头可用之人并不多。所能依靠的大约也只有马瑶草一人而已,所以,马士英若是推荐老夫,监国肯定会准的。”

    柳如是附和道:“老爷说得是,而且,以老爷的人望和才干,若是能入阁辅政,监国应该喜出望外才是。所谓的七不可立,不过是冒辟疆弄出来的,福藩就算要恨,也得先恨冒襄而不是老爷你。”

    她话锋一转:“那么,如何让马瑶草向未来的天子推荐老爷呢,妾身估计老爷你大概也想不出法子吧?”

    钱谦益:“也是没有法子。”他的身份和名望高过马士英,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投靠,也得讲究技巧,怎么着也不能失了身份和体统。若是就这么像普通人一样凑上去讨好,别说他的心理关过不了,老马也会小看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柳如是突然不提这岔,问:“对了老爷,你说拥福派那群大人怎么一意要推阮大铖出任兵部侍郎,除了要保持朝中实权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原因?”

    “夫人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钱谦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阮大铖和马瑶草的私交极好,若非阮圆海当年的推荐,马士英能有今日的风光?如今,拥福派中,卢九德是中官,孙元又在外带兵,朝中自然以马瑶草为首。他们推荐阮大铖,这是在讨他的好呀!”

    说起阮大铖和马士英的私人交情,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阮大铖和马士英,这二人都是万历四十四年中进士的,乃是同年。明朝官员都是读书科举出身,最讲究的就是同门同学同年关系。一旦出仕,彼此同气连枝,守望相助。

    在中近世之后,马士英授南京户部主事,崇祯五年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宣府巡抚,因失职被免职,流寓南京。这个时候,阮大铖在遭到《留都防乱公揭》声讨以后,也流落南京。二人朝夕相处,关系更为密切。

    后来,前内阁辅臣周延儒遭温体仁排挤而下野,一直耿耿于怀,意欲东山再起,再显一番身手。他的门生复社领袖张溥,早就对内阁首辅温体仁及其党羽蔡奕琛薛国观迫害东南复社众人愤恨不已。

    复社成员礼部员外郎吴昌时写信给张溥,劝他怂恿周延儒复出。

    于是庶张溥与员外郎吴昌时为之经营,冯铨侯恂与阮大铖等人筹集白银六万两,作为买通路子的活动经费,终于使得周延儒于崇祯十四年九月以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头衔出任内阁首辅,挤掉了温体任。

    由于阮大铖在周延儒复出中出钱出力,所立功劳甚大。于是,他便向周延儒讨官,以洗刷自己的逆案耻辱。

    周延儒感到为难,对他说:“我此行谬为东林所推,你名在逆案,可以吗?”

    阮大铖沉吟良久,也知道自己当年依附魏忠贤名声实在太臭,若是要重回政坛,只怕要引起百官的强烈反对。不得已收回请求,转而推荐马士英。

    周延儒表示同意。于是马士英就在崇祯十五年六月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出任凤阳总督。

    可以说,没有他阮大铖,马士英如今只怕还在老家贵阳养老,又如何能做到内阁赐辅的宝座上?

    柳如是也点点头:“确实是拥福派的人在讨好马士英,不过,马瑶草和阮圆海私交甚笃,只怕他心中也在琢磨想怎么让阮大铖复起吧。老爷,妾身假设,如果你能想个法子让阮大铖名正言顺地出任少司马一职,作为交换条件,马士英相必会竭力推荐你入阁为相吧?”

    “如果真如此,马瑶草想必会很满意的。”钱谦益突然发现柳如是的嘴角带着一丝笑容,心中顿时大震:难道老夫真要同马士英合作吗,如果这样,岂不要变成为世人所不齿的小人?可是……史可法高弘图姜曰广他们实在可恶,用着老夫的时候一口一个“牧老”地敬着。可一旦风头不妙,又怕激怒了未来的天子,为了他们口中所谓的大局,在起废一事上,却将老夫彻底牺牲掉了。他们对老夫如此薄情寡义,老爷又何必……不不不,这事老夫不能做?

    妻子刚才这个假设就如同有一个魔鬼在心中诱惑着他,想起如果自己入阁为相的那番风景。一时间,钱谦益竟是呆住了,喃喃道:“此事不好办,不好办,就算老夫有心凑到马士英那里去,甚至写一份奏疏推荐阮圆海,只怕人家也未必领情,说不准,马阮二人还要怀疑老夫别有所图。两头不讨好,徒增笑尔。”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夫人。”

    柳如是:“什么事?”

    丫鬟:“冒辟疆冒老爷家的董夫人过来了,说是听闻夫人现人在南京,过来叙旧。”

    “冒辟疆的董夫人,是小宛来了,快快快,快请她进来。”等丫鬟出去,柳如是一笑,对钱谦益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先前妾身刚和老爷说到冒襄,他的夫人就过来了。真是天助老爷了!”

    “此话怎讲,老夫有些不明白。”

    柳如是:“听说小宛这一阵子遇到些事儿,这且不说了。她今日来访,正好碰到我和老爷说起朝中大事,倒是极巧。老爷说就算你上疏推荐阮圆海,人家未必领情吗?那好,咱们就找一个人出面,叫他和马士英不能不领这个情。”

    “遇到了些事,不就是被孙太初派人捉了去了,在宁乡军老营里住了一段日子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钱谦益说到这里,忍不住恶意地笑了笑。董小宛的以前同他也熟,对于她的美貌,老钱可是非常清楚的。

    钱谦益这人年纪虽大,却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在秦淮河上名气极大。想当年,李香君能够嫁给侯方域,其中还有他的撮合之功。

    冒襄献上福藩“七不可立”的条陈之后,有揭破了卢九德联络江北诸镇的阴谋,并被东林寄以厚望派去扬州。他老钱在感叹后生可畏的同时,难免有些嫉妒。

    后来,孙元将江北诸镇子打得溃不成军,把整个局面给翻了过来。

    冒襄也灰头土脸地逃回留都,江北之事彻底搞砸了,他自然没有脸面再回到史可法那里去。而这次朝廷安置相干官员,充实进留都各部院,冒辟疆自然被所有人给遗忘了。

    按说,钱谦益和冒襄应该同病相怜才对。可老钱现在一想起这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没有他上的“七不可立”,自然前阵子也不可能在城中四下散布福王的谣言。若非如此,以老钱的资历和声望,说不好现在已经入阁了。

    自己现在之所以这么倒霉,都怪这个冒辟疆。

    活该他小妾被孙元给捉了,孙总兵血气方刚,又是个野人,自然不懂得怜香惜玉。董小宛落到他手头,却不知道会被蹂躏成什么模样。

    冒襄堂堂复社四公子之一,如同帽子上绿油油一片,只怕以后也没有脸面见人了。

    实际上,这阵子冒辟疆就深居简初,推了一切应酬。

    柳如是眼波一转:“老爷你想什么,别满肚子不干净的东西。”

    “夫人误会了,老夫怎么可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钱谦益有点尴尬,话还没有说完,心中突然一动,忍不住低呼:“你的意思是……孙太初……”

    柳如是:“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什么计划,待我先去见见小宛妹子,从她口中套套话儿再做定论。”

    她吸了一口气:“方才只是假设,妾身最后只想问问老爷,这个阁老你究竟想不想做?若真有这个心思,妾身自会为老爷在外奔走。”

    钱谦益以手抚须弗然不悦:“若是让老夫改换门庭,与东林诸君改弦易辙,却是不可能的,老夫背不了那个骂名。不过……夫人如果能够有其他法子,倒不妨试试。”

    柳如是有些无奈地摆了摆头,自己的丈夫自己清楚,年纪越大对于功名权势却比以往更热中。或许是这些年他实在太坎坷了,对于重新出山当真是如饥似渴了。

    如今的他,还是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的君子,大名士吗?

    哎,罢,若说起对于功名权势的渴望,我也不比老爷弱多少。

    这次,就算不为老爷,为我自己,也要将这口气给争回来。

章节目录

国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衣山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衣山尽并收藏国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