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怎么可能完了,咯咯!”崇祯皇帝突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就停不下来,直笑得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不断渗出来。

    王承恩跪在地上,吃惊地看着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崇祯才停下来,喘息着叫道:“朕自登基以来,近贤臣远小人,诛权宦,裁厂卫,罢商税,恩泽遍及草木虫鱼,即便是太祖成祖也没能做成的事,朕都做到了,难道朕还不是古往今来第一明君?流民作乱,那不过是受到李自成的鼓惑,只要朕这道罪己诏一下,贼人定然会知道朕的一片苦心,自然改邪归正。”

    说到这里,崇祯激动地捏紧了拳头:“王承恩,你只需将这诏射出城去,那李自成自然会被手下生擒活捉,献到朕的驾前。你说,朕该如何处罚李自成?不用问,其实也不用问。高贼迎祥不就被判了个凌迟吗,朕决不宽恕,绝不宽恕!”

    他牙齿发出咯吱的声音:“王承恩,朕已经等不及看到这一幕了,你这老奴还不快去颁旨,你想坏朕的好事吗?”

    王承恩看到已经陷入疯狂的皇帝,吃惊之余,心中却是一片酸楚。他也不哭泣,只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低声道:“万岁爷,奴婢这就去宣旨。陛下这些日子操劳政务,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过皇后娘娘和公主们了,她们也甚是想念陛下,想同万岁爷你说说话。万岁爷,你还是去见见她们吧。”

    是啊,整个北京城已经被几十万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这个时候别说是招安贼人,就算是突围也是白日做梦。

    看情形,最多晚间这北京城就会陷落,陛下也许是到了该同家人告别的时刻了。

    实际上,北京城的防务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怕万岁爷自己心中也是明白的。

    三月十六日,昌平被贼军攻破,十二陵被焚,京城之北以无险可守的时候,崇祯皇帝已经是方寸大乱,感觉大限已至。对于来势凶猛的李自成,他已经想不出任何法子了。

    那么,只有逃跑的一条路可走了。

    于是,崇祯皇帝和大臣们就想过将首都迁到南京这事。

    崇祯皇帝的意思是,自己先以亲征的名义去南京,而让太子留守北京监国。当然这种事情不能由他亲自下旨,否则就这么当了逃兵,说出去自己也很没面子。怎么这也得大臣们上奏固请,自己拒绝上三次,做出一副不得以的样子才行。

    可问题来来,皇帝逃跑,这可是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这是明朝官场上的政治不正确。将来若有人提起这事,首倡迁都南京之人必然会被世人当着奸佞,唾骂一世。搞不好,北京一旦有事,就会有人说,北京之所以失陷,就是因为皇帝南迁,以至城中人心丧尽,这个罪名没有人承受得起。

    大明朝的文官别的本事没有,可政治斗争的经验却是无比丰富,一遇事,首先想得就是如何将自己先摘出去,所以,内阁以大学士陈演为首的阁老们都不肯承担这个责任,保持了沉默。

    更有不少大臣反对此议,又有人提出,干脆让崇祯留守北京,而先送太子去南京监国。

    这对大家来说其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如此,朝廷大臣们既可以一窝蜂地随太子跑去南京,脱离北京这座危城,又可以不用承担任何政治责任。

    这简直就是万众一心了,崇祯皇帝立即抽了一口冷气。他可不是一个笨蛋,不但不笨,反精明得很,如何不知道大臣们再想什么:六部各衙门都随太子去南京监国,自己岂不成光杆司令了,一旦北京守不住,自己如果南下,只怕要被太子和群臣们驾空了。

    便道:“祖宗辛苦百战,定鼎此土,贼至而去,何以则乡绅士民之城受者?何以谢失事诸臣之得罪者?且朕一人独去,如宗庙社稷何?如十二陵寝何?如京师百万生灵何?”

    对于大家让太子南下监国,崇祯更是大为光火,呵斥道:“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且如此不济,孩子家又能做什么?”

    好,大家都别走,一道留在北京吧!

    之所以不离开京城,其实崇祯对于局势还是抱有幻想的,他的幻想寄托在关宁军吴三桂和刘泽清身上。

    在李自成进京畿地区之前,朝廷还商议过从山海关调吴三桂和山东刘泽清的部队勤王。这大概是大明朝在北方仅存的两股军事力量了,可惜,两路兵马都没有来京城。

    首先,山海关吴三桂那边的关宁军看起来好象人数不少,可能够作战的部队加起来大约也不过万余,这万余还得放一半在关中防御建奴。剩余的五千人马若是开到北京,和李自成的几十万大军比起来,简直就是萤火之于浩月。吴三桂当然不肯来送死,故意装聋做哑,根本不予理睬。

    当然,这同崇祯皇帝没有直接下命令又关,他直接要求大臣商议后再做决定,估计也是不想承担责任:一旦调吴部入京,建奴若来,丢失山海关的责任该谁来负?

    他把皮球踢给大臣,大臣们则又把皮球踢了回来,众臣都坚决反对调吴三桂,也不想承担一旦关宁军进京后丢失宁远和山海关的责任。否则,将来就算京城守住,山海关一丢,崇祯皇帝要找替罪羊,咱们不就又变成第二个陈新甲了?当年,陈新甲得了皇帝的密旨和建奴和议,事情暴露之后,皇帝死活不认帐,直接将陈新甲推到风口浪尖。前事可鉴,咱们就不当这个冤大头了。

    至于山东刘泽清这个流氓,更是干脆,直接假装骑马摔断了腿,拒绝出兵。

    这两路兵马左等左不到,右等又不到,其结果是,他和百官都被围在京城中。

    “去吧,去吧!”崇祯皇帝不耐烦地朝王承恩挥了挥手:“朕还有军国大事要处置,哪里有空去见她们?”

    “是陛下,老奴去了。”王承恩见说服了不皇帝,流着泪转身去了。

    打发走王承恩,崇祯皇帝又坐到御案前,提起笔,想要做些什么。可将笔举了半天,他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好象还真没有什么事可做。

    这一年来,朝廷的军国要务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可打仗这种事,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这天下就好象一座缓缓倒下来的大厦,根本就撑不住,挡不了。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坍塌下来,任何试图拦在下面的事物都会无一不被碾为齑粉。

    “这一切究竟……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怎么开始的呀……”

    皇宫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崇祯皇帝痛苦地发出一声呻吟,用手死死地抓住头发。

    这一切都是从关中失陷开始的。

    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一,李自成这个贼子在西安正式登基称帝,国号大顺,改元永昌,改西安为长安,称西京。以秦王殿为宫,增旧殿为九间,以符帝制,同时大修西安城。

    一个泥腿子,也妄称帝号。估计那李贼也是没有心气,竟假托他是宋时西夏国主李元昊的后代……李贼竟然认蛮夷为祖宗,还要不要脸了?

    关中经过多年战乱,已然残破。况且,李贼未来收买人心,又下令免去关中百姓三年税赋。几十万大军囤积关中要吃要喝,必然要寻找出路。

    于是,崇祯十七年正月初八,李自成亲率主力由西安出发开始东征,进入山西。权将军田见秀则留守西安。

    这个时候的山西明军已经组织不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可以说是一触即溃。

    闯贼大军一过黄河,便直扑平阳府。正月二十三日,李自成到达平阳府城下,制服张麟然直接投降。城中的西河王及三百多宗室被李自成屠戮一空。

    李自成刘宗敏兵不血刃拿下平阳之后立即北上攻打太原。

    太原乃是就边重镇太原镇的辖地,在崇祯初年的时候,这里有军户十万,边军三万有余,精锐战兵至少两个营。可经过这十多年的消耗,竟没有一兵一卒。于是,这座三晋雄城瞬间而下。

    二月初八日,太原山西巡抚标营士兵开城投降,巡抚蒋懋德自杀,布政使赵建极被俘,晋王被俘。

    二月十六日,李自成攻宁武,最后斩杀总兵周遇吉,拿下宁武这座军事重镇。

    宁武周遇吉部乃是明朝山西到北京中唯一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周遇吉也是当时唯一能战的悍将。

    此战之后,李自成进京之路一片坦途,根本没碰到过象样的抵抗。

    三月初一,李自成抵挡大同,大同总兵姜襄投降,代王朱传全家被杀,大同巡抚卫景援自杀。这个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镇,也陷落了。

    三月初六,李自成抵达宣府,总兵王承胤一箭未发就开门投降,巡抚朱之冯自杀。

    三月十五日,李自成抵达居庸关,守将唐通和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京城北面门户洞开。

    就在前天,李自成杀到北京城下。

    在李自成主力沿陕西——山西——居庸关一线入京的同时,他还派出另外一支偏师,又刘方芳亮率领,渡过黄河之后就沿着黄河的北岸向东一路劫掠,连克河南怀庆府卫辉府彰德府,然后攻入京畿,又连克大名河间保定,和李自成在北京城下汇合。刘芳亮这一路大军同样没有受到任何抵抗,所过之处,各地官员和军队纷纷打开城门投降。

    两路大军一到,整个北京被几十万贼军围得跟水桶一般。这个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崇祯,都去不成南京了。

    “这一次贼军竟然打得这么顺,可以说是兵不血刃传檄而定,难道朕已经丢掉人心了吗?”举起笔,崇祯皇帝突然有些清醒,面上病态的潮红消退,心中一片冰凉:“即便是朝中百官,只怕都知道这京城肯定会陷落,他们也会有异志了……对对对,这些畜生,肯定是这么想的……”

    就在今日卯时,崇祯皇帝依旧如往常一样参加早朝。可钟鸣之后却看不到一条人影。

    “他们都逃跑了吗……又或者已经在家里等着迎接新君了?”

    “所有的人都不可信,都是叛贼!”狠狠地将笔扔在地上,崇祯猛地大叫一声:“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锦衣亲军何在,东缉事厂何在,将他们都给朕拿下!”

    叫声在空荡荡的殿中回荡。

    这个时候,崇祯突然醒悟过来,厂卫不是早在崇祯一年就裁撤了吗?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年,没有了厂卫耳目,自己对外间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文官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在宫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摆设。

    突然间,昨夜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

    眼前是魏忠贤那张苍白的营养不良的脸:“崇祯小儿,你也有今日。咯咯,怎么样,离开了咱家,这大明朝完蛋了吧,哈哈,痛快,痛快啊!崇祯小儿,你以为将厂卫都裁撤掉,你就能做一代明君吗?笑话,当年雄才大略的成祖爷是明君吧,不也要用纪纲,不也要用郑和,难不成你还比得了成祖爷?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其实就是天子的耳目,就是皇家的奴才。若说起忠诚,还有什么人比得上咱家?离开了我们,天子就是聋子瞎子,崇祯,这十多年,你被外官骗惨了吧?哈哈,天启爷将这花花江山交给你,最后却被你弄成这样,等下你见了他老人家,看你如何交代。哈哈,快来吧,天启爷正等着你,咱家也正等着你呢!”

    又记起厂卫裁掉的时候,东厂的太监们痛哭流涕时的情形。

    那一天,东厂的提督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掌班四十余人跪在自己驾前不住磕,只将额头都磕得鲜血淋漓:“万岁爷,我的万岁爷啊,奴婢对你一片赤胆忠心,天日可鉴。若万岁爷不信我等,将奴婢们赶出去就是了。可万岁爷却离不开这座衙门,给东缉事厂留一点骨血吧!?”

    开玩笑,当年的朕是何等的意气飞扬,如何听得进去。只大声冷笑着说,一群阉货小人,也妄谈忠义?小人胸中有忠诚二字吗,还真当你们是君子了?可笑粘满了忠臣热血的东厂大堂上竟然悬挂岳飞岳武穆的画象,你们这群奸佞也配?

    是的,一切都是从裁撤厂卫开始的呀!

    ……

    记忆又回到了当年自己还在做信王的时候,有一天,他入宫晋见天启帝的时候。崇祯当年正是一个热血青年,为东林案一事向皇兄进谏言。

    那是一个春日的正午,阳光明媚,当时的情形崇祯依旧历历在目。

    一向玩世不恭的天启帝听到崇祯的话,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面上带着一丝苦笑:“信王你还是太年轻啊!难道说太监就一定是坏人,而文官一定就是好人。如此,倒也简单。可惜,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坏人和好人不过是少数,更多的是普通人。普通人,圣人曾说过,人之初性本善,也有人说人之初,性本恶。其实,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对于中官外官来说,更重要的利益,是屁股。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就会出什么样的事情,这才是他们的本分。”

    “对于一个天子来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先入为主的对某人抱有恶感。天子者,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治天下者,用君子也要用小人,更要学会用普通人。”

    “无论君子小人,若是只用其中之一,对于天下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为君王者,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却要懂得制衡。”

    “就是那顶盘上的星啊!”

    ……

    这个时候,崇祯突然深刻的理解了这一点。

    “朕比不上皇兄啊!”

    “朕妄自称明君,却连皇兄的万一也比不上,更何况太祖成祖。百官误朕,百官误朕!”

    无力地坐在那里,崇祯整个地陷入的呆滞。

    整个紫禁城如今好象已经空无一人,只炮声不间隙地隐约传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上的日头渐渐往西,晚霞映红了天空。

    风大起来,淡淡的硝烟味道弥漫在皇宫里。

    崇祯竟然在御书房里坐了一个下午,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想出任何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远处传来潮水般的喧哗。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扑天盖地而来。

    “万岁爷,万岁爷。”王承恩一脸苍白地跑过来,身上的汗水已经将宫装彻底泡透。

    崇祯心神一凛,强笑道:“你这老奴跑这么急做什么,朕的圣旨可已经颁布下去了,将士的士气如何?”说到这里,他目光中全是期盼。

    王承恩这次没有哭,只摇摇头:“没办法在颁了,万岁爷已经半月没见过皇后娘娘和公主千岁她们了,还是先去见上一面吧!”

    崇祯突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一脚踢到王承恩胸口:“你这老奴,朕叫你去颁旨,这么点事你也办不好,你就不怕朕办你欺君之罪,诛你九族吗?”

    王承恩心窝子中了一脚,面色更白:“万岁爷,北京外城已经陷落。如今,十多万贼军已经涌进城来,正在四处烧杀。敌前锋正在攻打大明门宣武门,最多一个时辰就会陷落。万岁爷,你还是去见见皇后娘娘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王承恩反一脸的平静。

    是啊,陛下也到了该同家人告别的时候了。

    “什么!”崇祯大叫一声冲出书房,定睛朝南面看去。

    晚霞中,南方的天空已经被烟雾和火光整个地占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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