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围城战。

    刚开始的时候,城中军民在得知闯军派刘宗敏的大军过来救永城的时候,还高兴了几日。刘超甚至还招募了几百敢死士在半夜里用吊篮放下城来,试图偷袭明军大营,他们选择的目标是南京军防御的那一段。

    这些死士战斗力还算不错,至少比南京军强多了。一出城,就突破了一段长围,差点将南京军被打崩了。

    好在新任的骑兵军防守冷英正好带着三十个骑兵巡逻至此,一个反冲锋,就将这几百敌军留在了长围到城墙之间那片开阔地上。

    这个冷英自从马牧集一战之后好象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反往日懦弱颓丧模样,每战必冲锋在前,很立了不少功劳。孙元对于手下的猛士的奖赏从不吝啬,除了大力提拔之外,还在防守军官的高身上填上了他的名字,送去兵部报备。

    对于这个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半天也打不出一个屁的小子,孙元在起初的时候还是很厌恶的,觉得这人就是个绿头乌龟。不过,慢慢地,他对冷英的看法改变了。

    这小子带兵是一把好手不说,武艺也高得出奇。当初在马牧集一战的时候,若非他先刺伤刘宗敏,自己还真没可能给刘贼补上一记狠的。

    下来之后,军中有勇士私底下也同他切磋过武艺,结果,不少人都败在他快得如同闪电一般的鸳鸯双刀之下。

    对于人才,就算私生活再让人不齿,孙元也是提拔重用的。

    见贼军士气还算不错,孙元就将自己从马牧集斩首获的人头堆在城外,以为京观震慑刘超贼军。

    又将缴获的闯军军旗和兵器码成了几座小山,这下城中贼军知道援军无望,军心沮丧,再不愿出城做无谓牺牲。

    见贼军不敢出城,南京军和庐凤军军心也稳定下来,估计也是死人看得多了麻木了,渐渐地有点军队的模样。

    此消彼涨,形势大为改观。

    而且,经过孙元在三支军队中强势推行卫生制度和病人隔离制度,瘟疫总算得到了控制。火葬场的火光也逐渐小了下去。但城中焚烧尸体的烟雾和臭味却一日大过一日,显然,刘超已经陷入困难之中。

    渐渐地,就有城中百姓从逃出来,拖家带口想寻一条生路。

    可惜,刘超已经在城中实行严格的军管,老弱妇孺想出城,可以。但财物粮食和家中的青壮得留下。

    他开了南门,吊桥每天放一次,放两千无效人口出城减少消耗。

    在城门口他安排了几排士兵搜身,遇到私带的粮食和财物都全部没收。若有反抗,就是一刀砍下去。

    可怜这些百姓出城之后,因为有马士英的严令,没有粮食,任何人不得过长围,否则,就是一箭射杀。

    几日下来,几千无望的百姓在长围和城墙之间的空地上大声号哭,不住地作揖打拱,求那些戴着口罩的官兵放自己一条生路。

    孙元就看到有超过三百个百姓到了自己的防区求情,百姓哭,宁乡军士兵也在哭。可宁乡军军令如山,既然上头有令,就得不折不扣地执行。于是,就有士兵偷偷地将自己的口粮扔给百姓。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内心中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答应马士英的计划。就跑去找马总督商量,看能不能放百姓出来。

    结果,马士英却避而不见。

    在他庐凤军等了半天,孙元没得到任何答复,只能郁闷地回去。

    他已经决定了:我答应马士英不放城中百姓出城也是一时怒火攻心,害了这么多百姓。再不能这么错下去了,否则,我孙元不成禽兽了吗?罢,开始打开土围,任由百姓离开吧!

    可等到回到防区,却看到部队已经撤下来了,自己所管的那一段防区已经全部换成了庐凤军。马士英的手令上说,防守长围的任务就交给庐凤和南京两军,宁乡军作为总预备队则留在最后面。

    孙元大怒,正要转身再去找马士英理论,突然心口一疼,浑身汗水都流了出来,一张脸变得煞白,再提不起一点力气。

    找加西亚过来一看,才知道,自己那日在马牧集一战时胸口被李岩刺了一矛。

    那李岩好生了得,竟一枪将自己穿在外面的胸甲戳穿了,还好里面贴身穿着一件软甲,不然自己还真要死在那一役。

    当时自己胸口只起了一大块淤青,却不太疼,也没在意。

    可等加西亚过来一看,才说,估计是伤了内脏,因为一直没有得到治疗,到现在估计里面的伤势加重了。

    当天夜里,孙元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轻得像是要漂上天去。

    这一躺,就在帐篷里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

    时间已经到了崇祯十五年六月中旬,永城之战还在没完没完地打,站在长围上,紧咬着牙齿看过去,明军的营寨规模又大了许多。

    一问,才知道,在他养伤的半个月之中,马士英从凤阳和庐州有征召了三万多民夫,调集了如山的粮秣。据说,为这事,庐州总兵官黄得功大大地不高兴,还上折子去南京告了老马一状,说他几乎将庐州的血都吸干了。如果这个时候张献忠突然向东杀到庐州,他手头却没有多少力量可用。

    马士英如此大手笔……这个老奸臣,也是拼了。

    孙元又看了看永城,那边依旧是一片平静,到处都残缺的剁口和雉堞。

    至于城墙和长围之间的空地,以前哭号的百姓却不见了。

    孙元忍不住问:“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呢?”

    “那不就是,都死光了。”旁边,瘦成一根藤的黄佑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大热天的,他额上却看不到一滴汗水。

    孙元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却见,在已经填了一半的护城河里全是嶙峋的白骨,以及撒在上面用来消毒的石灰。

    黄佑悲凉地叹息一声:“都是饿死的,超过一万人……交纳了足够粮食脱离这片死地的百姓不超过一百……白骨露于野……人间地狱,大约就是这样吧……”

    “饿死了一万人……”孙元寒毛都竖了起来,鼻端又嗅到了浓重的尸体腐败的臭味,这味道他已经嗅了将近一个月,早已经习惯了。可今天却感觉分外的强烈:“是我的错,当初我就该反对马总督这个提议的,怪我啊!”

    旁边,冷英冷冷道:“将军不必如此自责,按照我大明律法,这些所谓的百姓都协助过刘贼守城,就算没有上过城。贼军就住在他们家中,他们知情不举,不奋力杀贼,已是死罪。”

    “你……”黄佑愤怒地转头盯着头:“禽兽之语。”

    冷英却不畏惧:“现在,将军担心的应该是刘超搞不好会用这事来激发城中守军对你的仇恨。”

    “滚下去!”黄佑厉和一声。

    冷英只一拱手,大步走下长围。

    黄佑眼睛里有泪花泛起,低声吟唱:“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正是魏武帝曹操的《蒿里行》,诗中所描写的情形和如今,却是如此的相像。

    下来之后,孙元又听手下说,再他病倒的这半个月之中,城中老弱妇孺不断地涌出来。可惜因为没有粮食,又回不了城,只能困在两军之间的这片空地上,一个接一个如同秋天的虫子那样死去。

    所有死去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涨大着肚子,过得几天,就会砰一声炸开。

    在夜里,这声音此起彼伏,就没有停过。

    在这片空地上,能吃的东西几乎被饥民吃了个干净,就连草也没有放过。

    下了那场暴雨之后,空地上本生了许多长草,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光秃秃一片。

    孙元已经没有力气再懊悔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恢复了力气,孙元决定尽快拿下永城,免得城中百姓吃更多的苦头。与此同时,他不惜派出部队,将一段土围挖出缺口让给想出城逃生的百姓。

    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一个百姓相信孙元。

    刘超竟驱使一群百姓上了城墙,对着孙元大哭大骂。原来,这些人都是饿死在外面的百姓家中的青壮,还有一部上当初马士英在宿州坑杀的那四千多降兵的亲友。

    一阵“孙元小贼不得好死”“孙屠夫你这个恶魔,老天爷会收了你的”“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哭声中充满仇恨,当真是杜鹃啼血,让孙元心中一阵阵发凉。无论是坑杀降卒还是不许百姓出城试图饿死病死他们,这可都是马士英这个混帐东西的主意。他才是此战的统帅啊,怎么这些暴行都安到我孙元头上了?这一仗打完,我孙元的名声在河南可谓是整个地臭掉了。

    暴怒之下,孙元又制订了几个计划,让南京军和庐凤军再次制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投入激烈攻城战。

    可结果,依旧是无果而终。

    再下来的半个月之中,孙元什么花样都玩遍了,可部队还是没有一个人踏上永城的城头。

    庐凤军南京军伤兵满营再攻击不动了,同时怨言开始在这两支部队里流传开来,说孙元为了自己的功绩,不惜用咱们的血去染他身上的大红官袍。

    他宁乡军这么剽勇,怎么不去攻城。若是骑兵军出动,说不定早就拿下永城了。

    这样的流言气得孙元手脚发颤,时间已经到了崇祯十五年七月,距离开封陷落还有两个月,时间已然紧迫了。

    这里还是不停地死人死人死人,触目所及,往日那平坦开阔的大平原上满地都是累累坟茔。黄佑又开始感慨:“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了,这个宁乡军的军事,这几年越发地多愁善感。

    庐凤军和南京军再没有人有力气再提着兵器冲杀了,同时永城中也没有什么力气,城墙上的敌人一日少过一日。

    明军和刘超军就好象两只相互撕咬,浑身化脓,奄奄一息的老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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