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朝在外面听得浑身发凉。

    杨进朝:“杨主事,你快拿个章程啊,督师,督师他撑不住了……主事,主事……”

    回头看去,却见杨延麟整个人如同魇住,呆呆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若单就高起潜一人执意不出兵,他或许还有办法,实在不行,用刀架在他脖子上,拼着自己一条命不要,也要让高部出动。

    可现在的情形是,关宁和蓟镇军的所有人上下一心都不肯挪窝。你就算挟持了高起潜一人,别的将军也不会有任何表示。

    这些将门究竟是什么货色,杨延麟清楚得很。他们眼睛里只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会争先恐后。可一旦要让他们杀敌报国,却都叫起苦来,能躲就躲。至于高起潜,谁在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今天朝廷派高起潜来做统帅,明天说不定会换低起潜,反正也就是个临时任命。唯有咱们辽西将门,这军官要一辈接一辈做下去。

    朝廷每年九百万两银子的军费,养得竟然是这么一群畜生。

    一群军官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却没有人多看杨延麟一眼。

    杨进朝心中大急,走到众将面前,连连拱手:“王将军,王将军,我认识得你,当年你还来拜见过我家督师,救救天雄军吧!”

    “对不对,高公公有军令,命我部固守,军令在身,只能抱歉。”

    “郭将军……”

    “闪开,本将军日里万机,没工夫跟你唠嗑。”

    “吴将军,吴将军,你家吴襄吴三桂将军与我家督师相交甚得,看到两家往日的情分,救救天雄军吧!”

    “咳咳……那谁……咳,林将军,这日子冷得,马上就要天亮了,现在回去睡觉也没个意思。不如去我那里吃酒。”

    “吴将军相邀,恭敬不如从命。都去,都去。”

    ……

    杨进朝开始大声号哭起来,他一把拉住刚出中军节帐的蓟镇总兵官白广恩:“白将军,白将军,难道你忘记督师的恩情了吗,当年你……”

    白广恩以前受过卢象升的恩情,现在见杨进朝旧事重提,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伸手拍了拍杨见朝的肩膀,低声道:“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却也是行不得快意之事,哎……”

    “白将军,快来快来,就等你一道吃酒呢!”

    白广恩:“来了,来了。”

    朝杨延麟和杨进朝一拱手,就要离开。

    “慢着。”杨进朝猛地张开双臂拦住众将。

    白广恩不悦:“怎么了?”

    杨进朝突然抽出腰刀,看到闪亮的刀光,众人一片大乱,白广恩大喝:“你想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刀光一闪,一枚小指落到地上。原来,在一瞬间,杨进朝竟将自己左手小指斩了下来。

    “督师之命不能完成,建奴不能扫平,国家不得安宁,请留此指以示人之心,归报督师,与我天雄军弟兄共存亡。”

    说完,杨见朝也不回头,从旁边抢了一匹战马,狠狠抽了一鞭,向巨鹿方向冲去。

    从这天黎明起,再没有人见过杨进朝这个人。

    他终究没有赶到贾庄,后来听人说,杨见朝在赶到巨鹿之后,贾庄之战已经结束。眼前是人山人海的建奴中军主力。

    杨进朝也不犹豫,直接骑马冲阵,斩杀六个建奴之后,终于力竭而死。

    ……

    白广恩终于被杨进朝这过激的举动激怒了,他愤愤地朝雪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想学南霁云,他娘的你当我白广恩什么人?你要做南八,我可不是贺兰进明。呸,死配军,贼坯子!”

    又有军官挽住他的手,笑道:“白将军,何必跟这个粗人一般见识。他什么玩意儿,卢象升手下的亲兵队长而已,竟然胆敢同你咆哮,不砍他脑袋已是宽宏大量。”

    “贼子,杂痞!”白广恩尤自骂个不停。

    众人劝的劝,附和的附和,却没有一人多看立在旁边的杨延麟一眼。

    卢象升这一仗死定了,可他死总好过咱们死不是?

    就算将来朝廷要追究,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法不责众,到时候倒霉的自有高太监。

    雪不住落下,落了杨延麟一头一脸。须臾,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高起潜再也睡不着了。他坐在帐里,捧着一本书看,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心中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象两三个时辰,又仿佛是一瞬。天完全亮开,估计贾庄那边的仗已经打完了。外面传来杨延麟一声悲惨的大叫:“高贼,高贼,难道你就不怕国法,难道你就不害怕报应吗?”

    “苍天啊,你睁睁眼吧,看看啊,我大明朝的柱石就要倒了!”

    “高贼,高贼,某现在就去贾庄将卢建斗的尸身带回来,某要让你亲眼看看卢建斗那一双无法瞑目的眼睛!”

    高起潜手一颤,手头那本《诗经》落在地上,正好翻到《郑风·清人》一节。

    “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

    “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

    “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又抽,中军作好。”

    清邑的军队驻守在彭地,披甲的驷马驰骤真强壮。两支矛装饰重重红缨络,在河边来去翱翔多欢畅。

    清邑的军队驻守在消地,披甲的驷马威武地奔跑。两支矛装饰重重野雉毛,在河边来回闲逛真逍遥。

    清邑的军队驻守在轴地,披甲的驷马驰驱乐陶陶。士兵们左转身子右抽刀,领兵的主将练武姿态好。

    ……

    “啊!”这个不祥之兆让高起潜忍不住叫出声来。

    “公公,公公,你怎么了?”

    “干爹。”

    扈从听到这一声叫,连忙走过来。

    “滚出去,都给咱家滚出去!”高起潜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将案上的砚台毛笔不要钱似地扔过去。

    “大哥,你怎么了?”

    等到众人抱着头连滚带爬地跑出大帐,高锦摇晃着大哥的肩膀惊问。

    “我感觉……咱家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高起潜剧烈地颤抖起来:“也许,咱家做错了,做错了事……咱家会倒大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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