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西苑。

    夕阳如火,这几日竟然出奇地不冷。

    自从小冰河期以来,北方的天气一年比一年酷烈,往年间这个时候,京城已是冷入骨髓。但今年却怪,前一阵子是下过几日连天大雪,河上也封冻了。可一连多日的艳阳天,雪不见了,河水也解冻。

    这本是一个不错的气候,可是,各地却旱起来。

    新晋的内阁阁臣大学士礼部尚书刘宇亮从西苑走出来,身上全是汗水,只感觉脚下软绵绵的,踏不到实处。

    昨日卢象升和杨延麟夜袭后金老营无功而返之后,怒气重重地跑进京城要找杨嗣昌讨要说法。以刘宇亮的观察,崇祯皇帝还是有些怵卢建斗的,本欲先将此事搁置到一边,待到大家都冷静一下,再做定夺。

    可就在这个时候,惊人的消息传来,高起潜所率的关宁军竟然吃了一场空前败仗。

    不但部队溃散一空,就连这几年关宁军所积累的粮秣物资也尽落敌手。

    建奴获得了极大的补充军心士气大振的同时,京城的军队也从这个时候得不到任何给养。这个时候,京城外围,已经没有可战之兵,整个战局可谓是空前恶化了。

    到这个地步,崇祯皇帝若想在不闻不问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于是,一大早,圣旨和各道命令如流水一般从西苑中发出去。

    皇帝的第一道圣旨是给各部院大臣们分工,让他们各部负责一座城门的防务,谁的防区出了问题,直接惟部门正印官是问。

    第二道圣旨,火速檄召洪承畴和孙传庭的陕西军北上入卫京城。这个时候,洪孙二人正在河南安徽湖广一带剿灭贼军残余。但如今京城已经处于危险之中,现在也顾不得南方的贼人了。

    这两道圣旨都没有经过内阁,直接下的中旨。如果换成平时,内阁因为权威受到挑战,肯定会直接封换回去。但在这山雨欲来的紧要关头,内阁也顾不得同皇帝争了。

    到中午的时候,皇帝干脆将内阁司礼监六部的官员们都召到驾前,商议下一步的京城防御计划。

    按说,皇帝刚才发出去的两道圣旨也算周全,全臣们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做些补充。

    不过,崇祯帝分片包干,驱使百官上城主持城防一事却叫大家很不开心。于是,这场廷议不可避免地开始跑题,最后演变成对皇帝的发难。

    工部给事中范淑泰本是言官,这个时候却出了个大大的风头。他直接跳出来率先开炮,质问皇帝:“现在敌已临城,朝廷却无定议,不知道是战,还是款?”

    这话的意思是,究竟是同后金打到底还是议和,今天皇帝你得拿个准话。

    有意无意中,范给事中就将矛头指向了朝中最大的主和派杨嗣昌。

    以前,为这事杨嗣昌可没少和东林清流们闹。换成其他人,只要敢于言和,早就身败名裂了,可惜杨嗣昌如今圣眷正隆,乃是崇祯皇帝心目中一等一的信重之臣。而且,崇祯皇帝心目中未免没有效法宋真宗同契丹和议,休养生息的念头,他和杨阁老可谓是两位一体。

    对与大臣们对杨嗣场的攻击,自己是装聋做哑拉偏架,将此事搁置不议。

    如今,范给事中有旧事重提,崇祯皇帝开始装傻,反问谁人言款。

    范给事中回答说:“外面都是如此之说,而且凡有警报,秘而不传,俱讳其事。”

    崇祯皇帝没办法,辩解说,这是因为事涉机密。

    是战是和,究竟哪个意见才是明智决策姑且不论。可现在形势如此危急,朝廷竟然还没有一个同意的态度,崇祯皇帝不表态,纯粹就是不负责任,这可是一个昏招。如此一来,大家岂不是要思想混乱?

    刘宇亮对皇帝这个态度也是大为不满,他本是一个老官僚,翰林院出身。自进入官场以来,没在基层干过,毫无为政经验,做官也做得糊涂。在他看来,只要能做官,做大官,就算是成功。至于国家民族,又管我等读书种子何事?

    朝廷议和,好啊,可以不用打仗了;战,也不错,反正流血的又不是我等公卿大夫。

    不过,不管怎么着,皇帝你总得拿个准信吧,这么推脱责任是不对的啊!

    见皇帝如此说,范给事中鼻子都气歪了。言官的工作就是给大家挑错,皇帝也不例外。

    鉴于通州老营失守,粮秣尽落金人之手,朝廷已经拿不出军饷。范给事中气愤地叫道:“戎事在于行法,今法不行而忧饷,即天雨金,地雨粟,何济?”

    这语气已经很重了,已经开始对皇帝进行指责了。

    下面的官员们一片大哗,也开始符合范给事中,逼皇帝说真话。

    崇祯没有办法,只得道:“朝廷何尝不欲行法!”

    意思是,我也想过这事,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这无奈的话一说出口,众人同时安静下来。

    崇祯皇帝一脸的悲哀,卢象升等人本气势汹汹地要讨要说法,可惜杨嗣昌根本就说一句话,又听到天子这话说得哀伤,卢象升长长叹息一声,眼圈却红了。

    皇帝已经这样了,且高起潜大军已经溃散,这个时候再追究昨日高起潜和杨嗣昌的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与其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还不如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军事行动。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嗣昌反走了出来,开始追究起通州一战的责任。高起潜作为直接责任人,自然要追究的。

    这一点,卢象升也是赞同的。

    文官们同太监本就是仇敌,听到此议,自然是一片喊打喊杀,要让皇帝派人将高起潜逮捕入狱。

    崇祯继位十二年,早已经将不再相信一向忽悠自己的文官。这几年,他算是琢磨过来了,也只有太监对自己才是真正的忠心耿耿。可群臣如此相逼,崇祯只能打了个马虎眼,说高起潜现在好歹也总督关宁蓟镇多路兵马在城外对建奴作战,临阵换将,不合兵法,还不如让他戴罪立功,等到东夷退兵之后再追究不迟?

    群臣也是没有办法,也知道高起潜深得皇帝信任,只得沉默下去。

    处置完高起潜之后,杨嗣昌竟然将矛头指向了卢象升,说卢象升身为总督,指挥不当。若非他不顾月圆兵马无法掩藏行迹,执意夜袭清军大营,就不会有高起潜分兵,不回有关宁军被人吃掉的事发生。所以,这事卢象升也是要承担干系的。

    卢象升什么人物,当下就同杨嗣昌在皇帝驾前辩论起来。

    其实,这事发生到现在,其中的矛盾也仅限于两人之间,属于个人恩怨。崇祯皇帝也不当真,说句实在话,在他心目中,对敌的军事布置,杨嗣昌在他心目中分量最重。至于卢象升,他虽然有些不满意,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国之柱石,是可以依靠的。

    此事他已经抱定主意,且让他们先吵着,自己也不去趟雷。等他们吵累了,他这个做皇帝的,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反正,这样的争吵,自己登基十多年来见得多了。大臣们相互争吵,相互攻击,什么时候分出过胜负?

    可问题是,这种相互攻击的战火一燃起,谁也不知道会烧到谁的身上。文官们,尤其是翰林出身的文官,说话做事,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情况发生,随卢象升一起进京告状的翰林编修兵部主事杨延辘跳了出来,矛头直指崇祯皇帝,上了一份气势雄浑的弹劾折子,直接指着皇帝鼻子骂了一通,里面最过分的一句话是:“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陨恨。国有若臣,非封疆福。”

    这话就难听了,直接将卢象升夸赞成李纲和宗泽,而将杨嗣昌比拟成北宋末年的奸臣耿南仲和黄潜善。

    换其他人是杨嗣昌,早就气得暴跳如雷了。

    可惜杨嗣昌是何等精明之人,只淡淡一笑:“杨廷麟慎言,圣明无过君父。”

    这下,崇祯皇帝醒过味来。他本就是一个偏激之人,立即气得白了脸;“李纲无功,宗泽陨恨,朕是宋徽宗吗?”

    于是,当即免去了卢象升的领兵部尚书加衔,免去宣大总督一职,又收回了赐下的尚方宝剑,命他依旧在军中戴罪立功。不过,总督天下援兵的事情也不用再提了。

    崇祯皇帝已经拿定主意,准备用陕西巡抚,这两年来战功显赫的孙传庭替代他的位置。

    这一雷霆手段,顿时将朝中大臣惊得说不出话来。

    卢象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按说,这个时候,他只需服个软,以他在皇帝心目中地位,崇祯下来之后,气一顺,也不会拿他怎么着。说不定,过几日,又恢复他的职权。

    不过,他性如烈火,当即和杨延麟将头一转,气冲冲地走了。

    只剩崇祯皇帝后面不住地喝骂:“狂悖,狂悖!”

    只杨嗣昌露出若有若无的笑容,若说起朝中政争,卢象升这个常年在外带兵的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卢杨二人一走,场面冷了下来。

    到现在,闹了半天,怎么退敌还没有一个章程,大家也没有说这事的心思。

    不过,皇帝还不放大家走,又讨论了半天,仍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这个时候,大学士刘宇亮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突然想起这大概是自己出头的好机会。对于这个皇帝,他是最了解不过了,用人做事都是骤急,只要你能够在他面前说上几句大话,说不定就能升你几级官。

    当年袁蛮子不就是因为“五年平辽”就被崇祯提拔到辽东做督师的吗?

    崇祯皇帝自登基以来,用人急骤,今天可以将你提拔到重要岗位,说不顶过得两天,他一个不高兴就将你给免职了。内阁受灾甚重,这些年,究竟有多少人做个阁楼,刘宇亮也数不清了。

    他之所以能够熬进内阁,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才能,又或者在皇帝心中有很重要的分量,完全是朝廷无人可用,这才将他这个老人推了进来。

    但内阁中,温周杨嗣昌都是强人,刘宇亮简直就是被人忽略的存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赶了出去。

    刘宇亮自然不甘心就这么默默无闻下去,但凡有上进的机会,他却是不会放过的。

    想到这里,他一时热血沸腾,鬼使神差地站了出来,自请视师。

    所谓视师,就是督率军旅,同军中的监军一样,类似于后世的政委,对于军事计划有最后决策权。

    他身为内阁阁老,如果下到军队里去,对于士气自然是一种极他的鼓舞。再加上威望不低,毕竟是个宰辅,用来协调各军军地关系,自然最好不过。

    崇祯皇帝自然是惊喜莫名,立即就准了,还照例赐下尚方宝剑,命他明日就出城去。

    不过,等到皇帝才夸奖完毕,刘宇亮却清醒过来:不对,不对,这事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次代天子视师,固然大权在握,风光不可一世。可得离开城防坚固的北京,跑到外面的野地上去。

    城外见天都在打仗,特别是昨天建奴突袭通州高起潜大营,那厮杀声,甚至传到城里来了。关宁军什么部队,那可是大明王朝第一能打的军队。国家没有九百万两银子军费撒下去,又有天启崇祯两代帝王几十年的经营,军中不知道有多少精兵强将。可一遇到建奴,只不过半天的工夫就彻底被人给打得崩溃了。

    刘宇亮这人做官虽然糊涂,可自己有多少斤两却还有自知之明。既然那么多带兵大将都输在建奴手头,就两能征善战的卢象升也没能在辽东鞑子的手上讨到便宜。自己出城去视师,若是遇到建奴,只怕输得比他们都惨。

    这个崇祯皇帝他可清楚都是,爱你是恨不得将你捧到天上去。可一旦发现你不过是大言炎炎之辈,立即将会恨你入骨。可以想象,只要建奴手上输上几场,说不定他刘宇亮就是下一个袁崇焕。就算不死在东夷手上,也难免在菜市口走上一遭。

    如今的荣光固然使人迷恋,可将来的如铁国法却让刘阁老战栗了。

    在皇帝夸奖和群臣的称赞声中,刘宇亮清醒过来。立即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愕然的动作,他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大说了一通得陛下信重,将这千斤重担压到老臣肩膀上,命老臣阅视三军,臣感激涕淋。无以为报,只能肝脑涂地杀身报国云云……

    这话说得非常有技巧,不觉中,他已经将“视师”二字偷换成了“阅视”。而这两个词的意思却有天差地别的区分,视师就是手握兵符,带兵杀敌,那是军事行动的责任长官。而阅视却是代表天子巡视军队,鼓舞士气,检查工作,不需要和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说穿了,他这个工作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巡视组外带慰问团。下到部队后,只听取下面的意见,然后下情上达,根本没有任何审判权,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纯粹就是一个传声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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