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一天,靠着滁水结寨,虽然说暗合兵法上背水一战的范例,可范景文还是有种隐约的担心。担心一旦南京军抵挡不住贼军的进攻,就算想撤回东岸,也是无路可去。而且,东面的卢象升和祖宽部也无法及时救援。为此,他预先在河上建有几座浮桥。

    不过,到了下午十分,淅沥的小雨终于停了下来。毕竟是初春,雨水也大不到什么程度。

    范景文这次心中安定了许多,虽说顶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头衔,同北京身经百战的兵部尚书杨嗣昌不同,他以前接触最多的却是四书五经和政坛上大为无当,空洞乏味的章表文书。

    不过,能者无所不能,对于自己能够取得这一场空前大捷,他还是有着强烈信心的。

    为了这一丈,范尚书已经准备很久了——中军节帐中堆满了兵书战策,《尉僚子》《孙子》《鬼谷子》《太公阴符》

    其中,范景文深爱《孙子》,这书深入潜出,将如何作战的道理说得透彻。

    从南京出发到现在,范尚书手不释卷,已经将那本《孙子兵法》翻得起了毛边。

    雨终于停了,这让他心情好起来。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范景文又开始读起这本战阵宝典,读到妙处,忍不住拍案叫好:“大哉斯言,大哉斯言,这一句说得真好啊!地形是用兵打仗的辅助条件。正确判断敌情,考察地形险易,计算道路远近,这是高明的将领必须掌握的方法,懂得这些道理去指挥作战的,必定能够胜利;不了解这些道理去指挥作战的,必定失败。本部堂背水结寨,正合了当年项羽的战法。将来,却不知道后人又如何评价某这一场大捷。”

    看到酣畅处,范景文端起茶杯,美美地饮了一口,又自言自语:“凡兵有走者有驰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乱者有北者。凡此六者,非天地之灾,将之过也。夫势均,以一击十,曰走;卒强吏弱,曰驰;吏强卒弱,曰陷。”

    “恩,我南京军的战力自然是不能与关宁天雄二军相比的。正是吏强卒若,曰陷。按照兵书上所说,这种情况很容易导致失败,为将者当不可不察觉。那么,该怎么办呢?”

    范景文又将目光落到《孙子·地形》篇上。

    上面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对待士卒象对待婴儿,士卒就可以同他共患难:对待士卒象对待自己的儿子,士卒就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说得好呀,本部堂平日间对士卒也苛刻了些,明后两日或许就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我得做些姿态,好生抚慰士卒才好。”

    想到这里,范景文猛地站起身来,就朝大帐外走去。

    几个勋贵子弟出身的书办官吏忙追了上去,乱糟糟地问:“部堂,外面冷得很,你这是要去哪里?”

    范景文也不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到营中随便走走。”

    刚一跨出帐门,却一脚踩进淤泥里,泥水直接漫到他的鞋帮子处。

    他背心的寒毛顿时竖了起来,心中如同被一把毛哈哈的刷子刷过。范景文本是吴桥望族出身的贵公子,少年时锦衣玉食惯了。天启年就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直接掌管天下官吏的任免,地位不高,权却重。正因为如此,当时权倾一时的魏忠贤对他极力拉拢,后拉拢不成就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他下到天牢中关了两个多月。

    那两个月是范景文人生中岁灰暗的日子,他从来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么肮脏的地方。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范景文就落下了洁癖的毛病,最见不得脏东西。

    看到外面的地烂成这个样子,书办们都同时劝戒:“部堂,路实在太脏,就别去了。”

    范景文神色一凛:“住口,大战在即,事关南京存亡,尔等休要再劝,否则军法饶不了你们。”

    “是是是。”几个勋贵子弟互相挤了挤眼睛,只得无奈地随着范景文朝外面走去。

    这群子弟在南京也是钟鸣鼎食过惯了好日子的,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老营里走着,心中叫苦不跌:老尚书啊老尚书,你这是读兵书读糊涂了,还真把书上的东西当成真的了。什么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都是狗屁,这些只值一文钱的军汉畏威不怀德,眼睛里只有军法和钱,弄这种小恩小惠做什么呀,还不如发点银子或者架一口大刀在他们脖子上实在。还有,你老人家平日里都躲在节帐里高高在上,发号司令,现在却想着要抚慰士卒,管用吗?

    可人家范部堂是一军之主,他要做什么,大家伙也只能跟着去。

    在老营里走了半天,范景文不住拉着士卒嘘寒问暖,一副和蔼长者模样。

    若是别人,士卒或许已经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跪地不起,来一个无以报部堂深恩,翌日只能在战场上效死云云。

    但问题是,范景文怕脏,同士卒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离得老远,神情中难免给一种虚伪的感觉,士兵们不但不对范尚书感激涕淋,反惊得一脸煞白。

    最最可笑的是,有个士兵的大腿受了伤,卧床不起。范尚书在问他如何受伤之后,突然来了兴致,强忍着心中的嫌恶,竟伸手起撕开人家包在伤口上的纱布,说要亲眼看看人家的伤势。

    那士兵的伤口本就要愈合了,但纱布和伤口却粘连在一起。范景文卤莽地一撕,疼得那士兵惨叫一声,眼泪都下来了,哽咽道:“大老爷,大老爷啊……啊!”

    见他感动成这样,范景文大受振奋,调动起情绪,眼睛湿润地安慰道:“放心好了,有我呢,好好养伤,好好养伤。”

    看到范景文感情如此丰富,几个勋贵子弟在远处小声嘀咕。

    “这个范尚书直他娘念打做唱俱佳,人才,人才啊!”

    又有人讽刺道:“部堂以前在南京的时候相比经常去秦淮河体察民情,这手段,这本事,都比得上画舫中的当红花魁了。”

    几个坏小子挤眉弄眼,想笑,又死死地憋住。

    “不过,这种事情意思意思,做个模样就行了,看范部堂的意思,好象是要将整个大营都走遍。他老人家演戏演上了劲,可苦了咱们。”

    “是啊,这地这么烂,咱们已经走得浑身是泥,再这么下去,非被累死不可,还不如呆在帐篷里吃酒向火来得快活。”

    “不成,得想个法子让范尚书他老人家快些回去。”

    “他老人家正过瘾呢,怎么劝得走?”又有人苦着脸叹息。

    “小弟倒是有个办法。”

    “快说,快说。”众人早就冷得打起了哆嗦,只觉得随范景文巡营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苦差事,急忙催那人快些将那法子献上。

    那人见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心中不觉得意。此人的祖上本有一个二等伯爵位,不过,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家道已然中落,如今正落魄得厉害,如今好不容易受到同伴注目,有些买弄,低声笑道:“范部堂如今兴致极高,要想将他老人家请回大帐中歇气不折腾,得扫了他的兴头才好。”

    又有人哧一声:“扫部堂兴头,谁敢啊?”

    那人:“前一阵子朱玄水不是请咱们帮忙让宁乡军进老营,参加此次会战捞战功吗?那日宁乡军那个孙千户来的时候,你们难道没看出来范尚书对这个孙千户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吗?咱们今天干脆将他引去宁乡军,范尚书对宁乡军本就有成见,去了,自然少不了要挑些错。到时候,他老人家心中一坏,自然就不会再有抚慰士卒的心思了。还有啊,那地方脏得很。”

    众人眼睛一亮,同时赞叹一声:“你这个主意真是不错,高,实在是高。”

    范景文做事一向是高屋建瓴,对于具体事务并不了解。如老营的营盘如何设置,各军又驻扎在营中哪个方位也不太了解,或者说不屑了解。反正,一切都有下面的人处理。

    于是,就任由这群勋贵子弟领着他去了宁乡军的营盘。

    南京军中军老营占地就那么大点,向阳的不积水的干燥地势早就被其他卫所的士兵占了。宁乡军来得也迟,就被挤到最东边靠近滁水的低洼地带。

    这地方因为地势实在太低,到处都是积水,范景文在其中走不了几步,稀泥就从鞋帮子处钻了进去,顷刻之间,鞋中又冷又湿。

    范景文心中大起嫌恶之感,顿时有一种调头离开,回到温暖干燥的节帐的冲动。

    可想了想,却是一咬牙。

    自己好不容易起了个心要来慰问士卒,怎肯半途而废。且大战就在这一二日,为了这一场胜利我范景文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想比起甘美的胜利果实,这点泥水又算得了什么。

    这片营帐好象是刚立的,帐篷虽然整齐,可却没有归置。

    明明一条通常的巷道,走不了几步,却平白地一拐,再走得片刻,又拐到另外一个方向。简直就跟迷宫一样,走不了几步,范景文就头晕起来,心中却是大大地不耐烦。

    忍不住沉声道:“这哪支部队的营房,怎么扎的寨,七扭八怪,纯粹乱来,小孩儿玩意吗?如此,若是让贼人看到,还不觉得我大明官军连个寨都立不好,起了轻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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