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鹏表面上是支持杨泽出兵,话中实际的意思却是反对。杨泽就算不答应,却也找不出话来反对。

    杨泽忍住气,缓缓道:“既然巡抚说不出兵,此议也就罢了。”

    见到杨泽服输,众人在长出一口气的同时都是喜形于色。颖州城丢了也不关他们的事情,反正按照巡抚和颜知府所说,贼人离凤阳还有四百多里,再说,他们也不会打过来。这就不是出兵不出兵的事情,关键是能够狠狠地挫了杨阉贼的风头,却是一件大涨人心士气的事情。

    这凤阳,还是咱们文官当家作主的,还轮不到你这个阉人。太监能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奸佞,凤阳都不该设守备太监。就算设,你老实守你的陵墓就是了,其他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

    如此一来,颖州失陷一事反成了文官和太监之间的一场政治斗争。

    至于农民军现在在哪里,是否能够威胁到凤阳,也没有人去想。

    杨泽脸说完,霍一声站起来:“今日之事就说到这里,告辞!”

    “杨公公这是要去哪里?”杨一鹏笑吟吟地问。

    杨泽:“自然是要回官署去。”

    “杨公公,时辰已经不早,不如就在巡抚衙门用饭。本官这里还藏有不少宋版老书,聊可打发光阴。今晚的宴会在城外皇兴寺下官的一处庄园,从这里过去,还得有些路程。不如就先在这里休歇两个时辰,到时候,咱们一道过去。”杨一鹏也不想同杨泽把关系弄得太僵硬,出言挽留。

    “对对对,今天晚上可有一场盛大晚宴,咱们可不能错过,就留下来好了。”

    “听说巡抚大人是有名的藏书家,有不少珍本秘本,今日正好大开眼界。”

    “能够饱览巡抚的藏书,又可见识顾横波和韶虞人的花魁之争,最最难得的是还能读到侯方领域的新作,真真空前盛况,这个元宵节可谓精彩!”

    众官同时大声叫好。

    听到杨一鹏的挽留,杨泽心中微动。说起学问来,他好歹也是内书堂出身,并不输于在座的任何一人。而且,他也是个书痴,早就听说杨巡抚手上有不少好书,心中就是发痒。

    只可惜两人是政敌,却不好开口告借。

    今天这个机会错过了,也甚是可惜。

    正犹豫间,杨一鹏指了指身边一个青年文士道:“说起宋版书,本官也不过是胡乱收藏了几千本,却没什么研究。方域乃是本官故人之子,他对于宋版书也有研究,还做过几个索引。听说杨公公在禁中也曾经掌管过秘书监,接触过宫藏秘本,就想向公公请教请教。”

    那士子走到杨泽身前微一作揖:“小生侯朝宗,见过杨公公。”

    “你就是侯方域。”杨泽瞳孔一缩:“咱家在禁中时也不过胡乱读过几本书,既然说起宋版书,你我切磋一下也是可以的。”

    “还请教。”

    于是,众人就由巡抚杨一鹏做东,在巡抚衙门用过午饭,又看了一下午书,等到黄昏时分,这才兴致勃勃坐了车,出城往龙兴寺方向,杨巡抚的别院行去,参加今晚的聚会。

    顾眉和韶虞人的色艺之争乃是今年元宵节的压轴大戏,所有人都不肯错过。

    ……

    凤阳码头。

    已经是正月十四了,还有一天,春节就要过去。

    元宵佳节就在明天,城中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气氛。

    正因为如此,看守码头的军汉小吏们都早早地回了家去准备过节。民夫脚力们也都散得干净。元宵节一年只有一个,而钱是赚不完的。反正码头上也没活儿,还不如沽上一角好酒,割上半斤肉,在家里老婆儿子热炕头来得快活。

    偌大一个中都码头空荡荡地,却看不到几个人影。

    今日天气很糟糕,漫天都是乌云,冷风也大。

    吃过午饭,竟飘飘扬扬地落起雪来。

    一时间,满码头都是咆哮的西北风。

    粮船上的民夫从如皋过来已经两个月了,一缕思乡之情怎么也压抑不住。

    上午的时候,想到明天就是元宵节,众人还兴冲冲地进了城,买回酒食庆贺。有的人甚至还在船篷上挂上了红灯笼。

    可西北风一起,红灯笼就被吹得掉进了水里,很是扫人兴头。

    天气又冷,且无事可坐,船上又颠簸得厉害,民夫们没有办法,只得从船上下来,挤进码头边上的茶舍和酒寮里烤火吃酒聊天打发光阴。

    码头边上有一排茶舍食厮,顾客都是在这里讨生活的行脚苦力。下里巴人自然没那么多讲究,所以,这些附属设施都显得异常简陋,不过是一间间草棚。

    按说,今日生意这么好,老板应该很高兴的。可酒馆的东家却不住地给大家赔笑:“各位客官,小店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收摊。”

    “怎么,有生意还不做?”就有民夫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老板被骂得满面通红,不住作揖赔罪:“咳,真对不住,明日就是大年,忙了这么长时间,总该陪陪老婆孩子不是?要不这样,今日各位客官的吃喝花消一律九折?”

    如此,民夫们这才停下骂声。

    正在这个时候,破烂的门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就有人大声骂:“可是如皋来的粮队,你们孙粮长呢?”

    众人被冷风一灌,都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正要回骂,抬头一看,却进来一个官吏打扮之人。

    此人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倒是俊俏。只可惜那张脸上却带着伤,看起来分外狰狞。

    民不与官斗,民夫自然是不敢回骂的。

    就有一个保正站起身来,赔笑道:“我等正是如皋来的粮队,孙粮长一上午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敢问官长是谁……啊!”

    话还没有说完,那少年就提起右手啪一声给了那保正一记耳光:“小爷是谁,也是你配问的。这就是你们孙粮长教你的规矩,这天冷成这样,见了小爷还不赶快请安让坐?怎么,还想让爷爷站在风口上动你说话吗?若不是看到孙粮长,孙兄的面子,今日非把你打死不可!”

    说到这里,那少年不屑地冷笑一声,指了指食肆老板:“你告诉他小爷是谁?”

    那老板吓得一脸的苍白,急忙迎上来:“哎哟,原来是韶少爷,几日不见,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做了官了,却不知是什么职位?”

    说着话,不住给刚才那个保正递眼色,示意他这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有急忙擦了椅子,将最暖和的一个位置让给那少年。

    没错,来的人正是韶伟。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啪”一声将一个腰牌拍在桌子上:“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知府衙门正八品的经历,这个码头现在归我管了。知道我是谁吗,中都守备太监杨公公是我姐夫。”

    “原来是韶大人!”听到韶伟亮明身份,刚才那个吃了一记耳光的保正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人,小人狗眼无珠,刚才怠慢了你老人家,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小的这一回。”

    其他民夫也纷纷跪在地上,再不敢抬头多看韶伟一眼。

    “哼,看在孙兄的面上,本官就不计较了,否则定然将你们统统拿进监狱,关他娘一年半载再说。回话,你们孙粮长孙兄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物竟然和孙元称兄道弟,那个保正大惊,战战兢兢地回答:“禀大人,孙粮长确实进城去了,可他一进城,什么时候回来却说不一定,搞不好半夜才能回船。”

    “怎么这么晚!这个孙大哥,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几乎将整个凤阳城都翻遍了,却怎么也没找着人,这这这,这不是坐以待毙吗……”韶伟一脸的焦急,也不叫众人起身,站起来,对那保正道:“不等了,我还是去其他地方寻寻要紧。等下孙大哥若是回来,你就对他说我来过……”

    他沉吟片刻,一咬牙道:“你就对他说,贼军已经下攻陷了寿州,大军正朝凤阳杀来,最迟明天早上,保不齐今天夜里贼军就要进城。让他快些逃走,若是迟了,只怕不但是他,就连你们这一百多人,也是性命不保!”

    “啊!”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叫一声。

    等他们抬起头来,韶伟已经走了出去,匆匆跑远。

    “糟糕,贼军要杀过来了,保正,这事是真的吗?”有人大叫着问。

    那保正:“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刚才这位韶大人我们以前也不认识,他所说是真是假,鬼才知道。”

    “真的,必定是真的!”这个时候,食肆老板突然发出一声大叫:“知道这位韶少爷什么来历吗,他姐夫可是咱们中都留守太监,他肯定是得了什么绝密消息。”

    见众人一脸的不解,老板道:“知道什么是留守太监吗,就是咱们凤阳最大的官儿,比巡抚都大。糟糕,贼军明天就要打到凤阳来了。咱们凤阳连个城墙都没有,如何守得住。等贼军一到……”

    他打了个寒战,一脸的苍白,猛地朝棚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叫:“不行,我得回家带上家小离开这凶险之地,逃命要紧啊!”

    这一声叫,却是如此的凄厉,听得棚中众人身子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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