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狗蛋是南阳驿的驿丞,原本是朱粲手下一个大头兵出身而已。此刻,送了唐廷使者段悫再次去觐见主公的时候,他依然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有些不真实。

    他收了一伙神秘客商足足几十条银铤,但是对方却没让他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让他找机会潜移默化地在段悫面前怂恿和传递一些误导的信息,让段悫以为朱粲是个嗜酒如命之人,要想谈拢正事儿,就必须拿出诚意来,在酒桌上把人灌醉了,然后卖弄豪气谈谈交情,才能成事儿。

    当然了,他拿钱可不是仅仅做这种事情的,还有一些别的挑唆言语上的任务,但无一不是非常安全,没有实质性把柄落下的事情。而且他也可以断定,不光是他,哪怕是他手下的驿卒,或者全程接待段悫的其他一些朱粲手下人,肯定也有拿了神秘客商钱财,然后怂恿着说些鬼话的人在里头。只可惜他不敢试探,也不愿意去试探,别人究竟收买了多少人。

    谁会和银铤过不去呢?难得糊涂才有得捞,就算他是大头兵出身,只要在驿丞这个位子上迎来送往一阵子,也会浸润得油滑起来,知道怎么做人。

    不过还真别说,大唐朝廷怎么会派段悫这么一个猪脑子来联络朱粲呢?朱粲虚与委蛇的本事多好,明面上谁来见他都不得罪,但是无论哪家要他直接动真格实际出兵助阵选择站队,都会被朱粲的太极推手糊弄过去。

    段悫要是见识广博,早该看出朱粲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唐军主力出武关,是不会真的投降唐朝的。可是段悫就愣是被朱粲这两天暴露出来的好言好语和颜悦色给迷惑了,以为自己只要再加把劲儿。就能拿下这哥们儿。

    这种状态,就好比后世一个初哥**丝看到女神给他发“呵呵”,就真以为“呵呵”真是示好暧昧的意思一样。就好像女神给你发了“呵呵”之后。你只要再接再厉多逗笑舔脚一阵子,就能摸上身了。

    段悫的见识与**丝无异。岑文本却是老奸巨猾——按年纪,倒是应该说“少奸巨猾”——所以只是躲在暗处,光靠武士彟给他的情报网触手,观望了一下段悫和朱粲的接触之后,就果断断定了朱粲此刻就是在不停地发“呵呵”吊住一圈备胎,免得心急的备胎先爆胎了,又少一条待价而沽的退路。

    既然知道了对方如今在疯狂发“呵呵”,岑文本当然不会这时候凑上去接触。要想凑上去,好歹也要等你别的备胎爆了,退无可退。

    ……

    也是活该段悫该死,段悫此人原本自己就嗜酒如命,可是出使之前,由于害怕误事,还赌咒发誓此行途中一定要戒酒。可惜自从听说了“朱粲是草莽武夫出身对于不喝酒的读书人很抵触,要想谈感情,就必须先喝痛快”这条假情报之后,段悫对于痛饮一下子找到了理论依据——咱这是为了国家大事而喝。放到后世那就是“招商局长陪外商喝死了都算因公殉职”的逼格,他哪里还能忍得住不喝?

    没说的,两天功夫。天天烂醉如泥,而朱粲还在那里不停地学女神“呵呵”。

    **丝被晾久了都会有火气,段悫喝大了之后,这天就说了一堆作死的话:“听说大王原本在光禄卿麾下时,好食人肉?”

    光禄卿,是李密投降唐朝之后,李渊封给李密的官职。貌似杜伏威投降萧铣,后来经历辅公佑再叛之后,也是被降到了光禄寺卿的位置上的。可见光禄寺这个衙门。名列朝廷五寺,但是分管方向又是“筵宴伙食”这种人畜无害的领域。实在是塞行政级别高实际实权小的降将军阀们的好衙门,无论在梁朝。还是在唐朝,光禄寺都可以扮演好“中顾委”这样的角色。

    段悫酒席上这句话一问出口,朱粲就变了脸色:尼玛,你这厮是想羞辱于老子?特么的唐廷派来招安老子的使节,内心都是这么想的,要是真投降了唐朝,将来谁知道要被人怎么鄙视?心中震怒,朱粲脸上却没有表露,照样佯笑着反击:“段大使当真消息灵通!朱某对于食人肉一道,倒真是颇有研究!不过寻常草民皮肉粗劣,不如牛羊。真要说好吃,还是读书人的肉细嫩,当真不羡羊肉。只可惜,读书人若是常常酗酒烂醉,那肉质也就差了,如同酒糟猪肉一般。”

    如果段悫清醒,这时候就该听出朱粲已经怒了,这是在威胁他。

    然而酒壮怂人胆,就好像店小二敢和阿紫姑娘这个小魔头说“想割小人的舌头?只怕姑娘没这本事”。段悫此刻酒劲上来,自然也敢说:“就凭你这粗夯,最多吃些小卒!读书人哪个与你吃!”

    “你也是读书人,便不信老子今日就吃你如何!”

    “狗贼敢尔?便不怕我大唐天兵将来将你碎尸万段!”

    “特奶奶的,老子宰了你,这就留下首级,当供猪头一般,送去江陵,又能怎滴?江陵那主子,还会因此加官封赏呢。”

    “贼子!陛下好心诏安于你,你胆敢……江陵至今没有派人来,你自找上门去,也不见得受待见!”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段悫的酒劲儿其实已经吓醒了一半,可惜,他听了刚才的话之后,朱粲就已经不可能留他活路了,人知道的太多就该死。

    段悫被扯下去,很快剁了首级留下,其余肉身拾掇干净,下锅烹煮,朱粲手下的厨子,看把式也是烹调惯了人肉的。酒菜上桌,朱粲面不改色地把刚才还坐在自己对面一起喝酒的哥们儿给吃下肚去。当然了,百十斤一大锅,朱粲也就挑着肥嫩地吃那么两三斤,顶了天了,别的只能炖着,赏给手下人。

    对于要怎么打发段悫带来的随从。朱粲倒是没有想好,让他们带着段悫的遗物回去示威固然解气,但是也会招来唐军的怒火。听说薛仁果已经完蛋了,李世民或者李元吉不管谁带兵来。朱粲可都不想成为吸引仇恨的对象。

    想多也是无用,何况朱粲自己也是酒后冲动,此刻酒后发愁,很快沉沉睡去了。次日日上三竿,宿醉刚醒,还没来得及继续想大事儿,外头却有通报,说另有一路使者前来求见。对方行事很是秘密,并没有提前招摇表露自己身份。

    ……

    “朱大帅好胆略,好口福,不过如今,还是先想想善后吧。我大梁皇帝陛下不愿意趁人之危,虽然朱大帅如今并没有什么比较好的第三条退路可走,但是我大梁皇帝陛下开出的价码依然不变,岑某出发的时候陛下给的是什么价,如今还是什么价,绝对不会趁人之危杀价的。”

    朱粲看着岑文本的表情。看不出岑文本有偷笑窃喜的意思,但是那言语仍然让朱粲有些恶心,只是如今并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他也知道不该得罪了对方。

    按理说,他还有一张牌可以打,那就是摆出一副“爷好歹还能投靠王世充”的架子,争取一下伪装出卖方市场的样子。但是他知道以岑文本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时机,对方肯定是很精明的人,肯定可以看出王世充的让出南阳换取唐梁接壤相争的地盘这一动机。自己的空话不仅不会起到作用,反而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没有谈判诚意。

    “罢了,既然先生心直口快,本帅也不多说什么‘某还可以投奔王世充’的虚与委蛇之言。只希望先生也直言相告,大梁皇帝能够给朱某什么条件。”

    “山南东道观察副使南阳郡守。柱国。不能再多。不过,我大梁皇帝雅量非常。说了让你做,就一定让你做到老得做不动为止,而且连职官都可以同爵位一般,让你的子孙抵减一等继续留用。”

    如今可不是中晚唐,节度使还不存在,地方官世袭在北方朝廷里面是很难想像的,南方虽然因为南朝数百年的九品中正制导致豪门巨阀盘根错节,却也是要经常流动的。萧铣给的条件,显然很是经过了讨价还价的斟酌损益,是真诚的。虽然这个价码比朱粲现在实际控制的利益还要小一些,但是朱粲也明白,他如今的地盘是没有后盾背书的,不能这么算。

    “罢了,要朱某如何做?直接率军归梁不成?”

    “不不不,没有那么简单,若是直接归顺,固然可以直接拿到刚才许诺的官职。不过眼下还有一条路可以更快一些:如果朱副使想把‘山南东道观察副使’的‘副’字去掉的话,眼下还要做一件事情——段悫昨日才死,消息还未泄漏出去,朱大使要稳住那些段悫的从人,看好了,然后取了印信信物诸般,再换人去房陵郡前线。朱大使把岑某写的这封书信,用自己的笔迹抄写一遍,再附上模仿段悫字迹的附函,让李孝恭相信南阳。襄樊等地已经暗地里归心大唐,只要他的部队突围到达邓州新野一带,马上就会得到接应,当地也会为李孝恭供应军粮,就行了……”

    “嘶——”朱粲倒吸了一口凉气,岑文本这是不仅要堵死李孝恭,还想更进一步,用假情报诱使李孝恭误以为“即使分出精兵主力弃粮突围,也不会出现绝粮之患,因为绕过房陵郡之后,后方也有我军的地盘供应粮草。”

    “李孝恭要是不信怎么办?”

    “那就要朱大使多多劳动一番你手下士卒了,摆出要出兵去房陵接应李孝恭的样子,大军一旦调动,信息定然是瞒不住的,李孝恭也会有自己的斥候,到时候正反消息相互印衬,李孝恭自然会作出判断。”

    ……

    房陵城下的李孝恭,和吕子臧厮杀了二十天没能破城,也就没能打通汉水中上游的水运粮道。大军驻扎在此,粮食已经纷纷转运到陆上的大营中安置,却无法就近找到车马牲畜,想陆路转运都做不到。守着足够大军吃三五个月的粮食,眼下却看着都是累赘,制约了大军战略转移的机动可能性,只能在这儿死磕,强攻,不打通水道就无法寸进。

    而梁军从江陵出兵的消息,李孝恭当然也是能够打探到的,就在房陵前线,每天也有汉水以南的客商百姓经过,会被唐军的斥候抓去问话,得到各种讯息,相互比对印证,得出真相。李孝恭完全知道,如果他不快速突破房陵的话,荆北大地,或者说“山南东道”这块地盘,就会落入敌手了。

    这时候,“段悫”和朱粲的密函终于送来了,心急火燎中的李孝恭几乎立刻跳了起来。李靖李药师还想劝说李孝恭冷静,慢慢探查真相,李孝恭已经完全按捺住了。

    两天之后,朱粲从南阳出兵,逼近新野邓州,继续往房陵郡方向移动,而汉水以南的梁军则逼近了襄阳的消息,分别被李孝恭接到了,立功心切的李孝恭再也无法淡定,独断专行选择了率领主力精兵陆路突围。

    李靖反复劝阻无效,最后李孝恭只是留给了李靖两万汉中新兵,让李靖带着这两万兵在房陵城西面汉水北岸的大营中继续坚守,看护从汉中带来的囤粮,也算是留了一个后手,免得这儿的粮食在李孝恭走了之后就被吕子臧夺取。而李孝恭本人则带着五万精兵,只带了十几天的随身行粮,开始了从房陵城北方寻找秦岭之间的山谷小道陆路迂回进入山南道的征途。

    五天之后,李孝恭穿过秦岭到达了房陵郡背后,到达了新野邓州之间,然而,就在他幻想可以因粮于敌,得到已经归顺了大唐的朱粲的军粮接济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新野邓州等处城池城门紧闭坚壁清野的对待。

    李孝恭手上,只剩下不到十天的随军粮食了,而且他的四面,南面是汉水,以他如今没有船只的情况,根本无法渡河,西面是房陵,是他的老对头吕子臧堵着,北面是南阳郡,东面是新野樊城,四面都是敌人的地盘。

    他居然就这么傻逼地带着几天的粮食,跳到了一块四面皆敌的死敌当中。朱粲也好,吕子臧也好,虽然在战场上不可能打得过李孝恭,但是他们根本不需要打,只需要坚壁清野等李孝恭自己饿死就好了,就像当初宇文化及的灭亡方式差不多。

    当然李孝恭理论上还是有退路的,那就是马上原路返回,继续从秦岭之间寻小路回返自己的出发阵地,按说如果没有敌人骚扰的话,粮食肯定是够回程路上吃的。

    问题是,朱粲明显不会让李孝恭毫无干扰地全速行军。来的路上安全无比的行程,一旦回头,似乎各处都冒出了山贼流寇,各种骚扰的游击队,还有衔尾追杀的朱粲军。朱粲此刻也是知道自己已经投靠了梁朝,而且把唐朝得罪到死里了,也不顾惜嫡系部队伤亡,全程下重手和李孝恭死磕。

    朱粲的部队付出了万余人的伤亡与溃散,但是成功拖慢了李孝恭军回师的速度,拖了三四天。这就已经够了,因为襄阳无血开城,梁军已经渡过了汉水,可以成功与李孝恭军接战了。到了这一步,自然不需要朱粲再出马。

    五万秦兵,百战精锐,都是战场上尸山血海杀出来的硬汉子。但是,天下强军也毒不过阴谋诡计。或许这就是萧铣的恶趣味吧,把天下强军用饿死的办法阴杀在军事手段之外,总是让他颇有一种快感。武力兽,不过是一种卑贱的存在罢了。人类,总是会教那些智力低下的生物怎么做人的。

    鸣凤元年九月末,李孝恭授首于南阳,五万秦兵,尽数灰灭。房陵李靖自知罪孽深重,定然会受到李唐朝廷重惩,只能弃军逃亡,不知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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