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铣手下一万两千人的官军,与李子通一战不过打了半个时辰,付出了区区一千出头的伤亡,其中直接战死者不超过三百人,便取得了阶段性的大胜,把李子通军主力中的赵破阵旧部几乎全部干掉。し抓获的五千俘虏当然不能直接重新驱赶着上阵厮杀了——那样会有很大的临阵哗变倒戈风险,所以萧铣还是只能分出几百士兵把那些俘虏押往后方。如此一来,能够拿来和阚棱直接决战的官军人数,反而是降低到了一万人左右。

    一万人对付将近六万人,按说萧铣是占了极大的劣势的,纵然官军和农民军交战,屡屡都可以打出一比几的交换比,胜败也还在两可之间。

    但是,阚棱王雄诞辅公佑等杜伏威军高级将领,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士气这种东西,有些时候真是可以具象化,让人肉眼都看得出来的。官军刚刚大胜一场,锐气爆棚,旌旗鼓角,都弥散出一股磅礴的气势。反观杜伏威军这边,虽然也是新上阵,按说气势不该堕落,可是刚刚目睹了李子通军被追杀时忙忙如丧家之犬的惨状,如今又见到了官军的规模和阵容,上上下下不免升起一股恐慌:看上去对面的官军人数也不多,万把人的样子,李头领据说有两万人马……可是就这么万余官军,小半个时辰就把李头领的两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歼灭了其中一半还多?而且看官军的样子,似乎歼敌一万多自身都没什么损失一样,那这些官军得是有多精锐?这种思维笼罩之下,似乎官军来迎战的人数越少,义军这边就越觉得压抑。

    阚棱没读过兵书,但是从基层杀上来的将领。都是对战场氛围有一种如同野兽一样灵敏的本能嗅觉,他一看就知道如今士气不可用,见官军没有趁势直接杀过来。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因为这样有利于两军调节士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须臾之间,一个想法就从他脑海中冒出来了。

    ……

    “什么?阚贤侄打算找官军中猛将挑战?这似乎不妥吧,阚贤侄好歹也是我军主将身份,咱不过是杜头领派来增援的。三军主将去做那种与人直接厮杀的事情,是不是太草率了?”

    辅公佑听阚棱说了准备约战官军将领单挑的消息时,也是吓了一跳。虽然他本人自问老资格,对于杜伏威把阚棱和王雄诞越过他去委以方面重任很是不爽。但他如今好歹还是知道以大局为重的。

    然而阚棱的想法也很简单:必须在混战之前,把官军的新锐士气打压下去,把己方士气提振起来。农民军缺乏组织性,打仗靠的就是士气,没了士气的话,哪怕十万大军都有可能作鸟兽散。而他自问武力雄壮,和敌人单挑的话还是不怵的。辅公佑原本是就事论事的持重之言,但是阚棱这几天对辅公佑有了一丝芥蒂之后,听在耳中反而觉得对方是看不起自己的武功一样,分外刺耳。

    一旁的王雄诞左右看看。还是决定支持阚棱,直截了当说:“要想打压官军士气,这个法子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阚大哥武艺自然没说的,不过也要堤防官军使诈,咱便从旁接应好了,万一有个变故,也好照应。”

    辅公佑冷哼一声,对方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是这二人真有意外,江淮义军中便再也没有人可以独当一面了。杜伏威少不得还要靠自己支撑淮南大局——杜伏威自己一下子收了十几个义子,不过其余的都不成器。没那么大能耐。

    两阵对圆,间隔超过两箭之地。足足四百步。阚棱和王雄诞带着一队骑卒,便出阵而列,开始大声喧哗挑战,兼顾骂阵。

    官军阵中,萧铣的位置比较靠后,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对身边随军的马仔长孙无忌问道:“对面那些贼将这是作甚?阵前辱骂,能提振多少士气?”

    长孙无忌这方面军旅经验反而比萧铣深厚,可能是北方将门出身的原因吧,家学渊源,马上给萧铣解释:“大使,贼军这是打算挑衅我军没有勇将,不敢与之单挑,我军不出战的话,贼军倒也可以勉强扭转一些士气。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大不了让弩手突前,放一通乱箭射回,便是射不中,也好让敌人不敢嚣张。”

    萧铣一听就乐了——他来到这个世界,主持的战役也有七八场了吧,有打高句丽的,有打农民军的,还算业务范围广泛,但还真就第一次遇到有敌将要求单挑的。他心中猎奇的兴致一上来,加上对于这事儿本来就不怵,竟然还颇为期待。

    “不不不!怎么能乱箭射回呢!那个谁——让秦琼出战,让来整带着剩下的骑军压阵掠阵。”

    长孙无忌是新来的,不知道秦琼武艺,不免觉得萧铣有些孟浪,然而见萧铣这么沉着哂笑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了。

    秦琼原本带着骑军在两翼压阵,听了传令兵言语,一下子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好像肾上腺素分泌狂飙,兴奋得不行——跟着萧驸马转战南北这几年,总算逮着一个万军面前逞能武艺的机会了。那个阚棱虽然好像有些名气,据说是杜伏威帐下第一猛将,可是一伙流贼能有什么勇将可言!

    怀着相互轻视的心态,秦琼和阚棱各自策马出阵,相向冲刺,在相距七八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相互通了姓名,撂下一些狠话,便准备直接抡开干了。

    “那贼将倒是好大的气力,某倒是该先试试看他斤两。”

    秦琼虽然轻视阚棱,但是战场嗅觉之灵敏,已经让他到了对任何一丝潜在危险都可以轻易嗅到的程度。而且秦琼弓箭颇为擅长,自然目力敏锐也是非同小可,双方隔着七八十步,阚棱那杆看似形状不出众但是质感惊人的重型兵刃,便已经让秦琼警觉起来了。

    那是一柄比寻常九尺陌刀更加长大厚重的特制陌刀。估摸着连刀带柄总有一丈有余,而且寻常官军的制式陌刀刀刃只有两尺多长,剩下的刀柄倒有将近七尺。而阚棱这把大陌刀似乎多出来的一尺多长度都是长在刀刃上,所以足足开了有三尺半刃口的样子。几乎比短柄的宝剑和横刀整体长度都要长了。

    更不寻常的地方在于,阚棱的陌刀刀刃和刀柄处没有任何膨大的接合部,没有红缨遮挡的情况下,都看不见任何分叉咬合的榫接痕迹,所以很显然只有一种解释——这柄陌刀连刀杆和刀刃都是一体打造的,锻造的时候先锻出了一根一丈长的铁棍,然后把前头三尺半反复叠打成刀刃,与后头的刀柄浑然一体。万全用不上接木柄。

    制式陌刀一般也有大小轻重,大约在十七斤到十九斤之间,猛将用的加长加重的,或许有二十三四斤(隋唐一斤690克),可是阚棱这把刀,虽然刀柄比木柄的刀要细不少,只有三指粗细,却绝对要在三四十斤之上。见到如此雄沉的兵器,秦琼的轻敌之心马上收敛去了七八分,只是脸上还故作骄矜。言语气色也丝毫不在意一般,好麻痹阚棱。

    阚棱的战场嗅觉也甚是灵敏,无奈秦琼的装扮和武器的外观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没那么多信息量,所以阚棱真不知道秦琼深浅,这年头信息闭塞,除非是天下知名的猛将,否则谁在敌军之中都是路人甲的级别,如今的秦琼在国内功业不显,仅有的勇名也是在高句丽挣下的,农民军将领又哪里去打听?

    加速,冲刺。两马相交,电光火石之间。秦琼沉气猛刺,却是留了三分后劲准备随时卸力。刀枪相交前的瞬间也把胯下黄骠马略略拨转了方向,“铿~”地一声闷响,带着嗡嗡的回音,以及略微慢了半拍的夸张惊呼,秦琼貌似险之又险的避过了阚棱直来直去的照头一刀,堪堪把数十斤重的兵刃架得偏斜了开去。

    阚棱蓄满全力的一刀被带偏,要全力拉回兵刃时自然少不得有三分空门,心中惊讶时,也不敢双手全力收回陌刀,只是右手虚拖陌刀委地,迅速拉开与秦琼的距离,左手则飞速地往自己腰间一按,抽出一柄仅有两尺多长的横刀护身。等到双方错马而过拉开了十几步之后,才重新用力把陌刀握好。

    重兵器最怕的便是一击不中后被别人顺势带斜,也就是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因为若是对面硬碰硬死挡的话,就算挡了下来,对方也必然虎口震裂,气血翻涌难以后招跟进,而若是被四两拨千斤了,重兵器一时间收不回来,这时候最正确的应对方法就是抽出备用的短兵先抵挡两招。

    然而秦琼并没有在阚棱谨慎防备的当口使出回马枪,这让他“侥幸失措运气好才挡下刚才那一刀”的印象深入了敌人的内心,让阚棱觉得这个秦琼果然没什么深厚的临敌应变能力。而秦琼则不动声色地看清了阚棱的底细——虽然是个蛮夫,却也知道些厮杀搏战的道理,并非意味用蛮。两人对敌人的认知,出现了进一步深化的分叉。

    “走狗,再吃爷爷几刀试试!”阚棱调匀了气息,重新猛冲上去,和秦琼又是三五个回合的交马冲刺,看着秦琼的气力似乎越来越勉强,最后居然不得不兜转马头与阚棱平行奔驰交手,才能躲避附在陌刀上的战马对冲之力。

    古代单挑,所谓一个回合,便是两马对冲相交和错马而过时两次交手的机会,两下兵刃交击后,很快会因为对冲的速度错开。但是也有打到后来马速降低后趁势兜转马头平行奔驰在马上互砍的,这样一来,双方马匹的相对速度就一样了,冲力要小很多,对于重兵器一方的爆发力显然是有些不利的,对于胜在灵巧敏捷的一方,却颇有优势。

    阚棱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一开始明面上占的便宜大了一些,也就有些浮躁,被秦琼缠斗上了之后,并不马上追求脱离——实际上,便是他想脱离,因为他的战马不如秦琼的黄骠马好,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瞬间脱离的,但是认识上的自大,加剧了这个劣势的发挥。

    阚棱爆喝一声,猛烈地不顾体力连续挥出数刀,角度速度都没什么变化,满拟一个爆发把秦琼的兵器磕飞制敌。然而就在一瞬之间,他感受到了秦琼身上爆发出了一股交战十几个回合以来都没有的气场,惯性定理似乎在秦琼身上失去了效果,对方的马速也陡然飙高了一截,往后斜拖的铁枪一下子把阚棱的陌刀荡得空门大开,而铁枪本身却以飞快的速度收了回来,再毒蛇吐信一样倏然刺出。

    “喀喇~噗哧!”钉皮铠甲与皮肉被猛力扎传的声音传来,阚棱如同野兽一样惨嗥一声,陌刀呛啷落地,却是他的右臂肩窝被捅了个正着,鲜血喷涌间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大哥!”王雄诞见阚棱中枪后亡命回奔,也是心胆俱裂,马上出马要敌住秦琼,冲出不过几十步,一挥手已经让自己身边的骑军都压上来。

    不过官军这便也不是吃素的,秦琼出战时身后早就已经有骑军严阵以待了,同列鹰扬郎将的来整也是爆喝一声便冲杀出去:“贼将休要以多战少,江都来整在此!”

    秦琼见王雄诞即将被截住,也就不分心关注他了,眼瞅另一边受伤的阚棱在他分神的转眼之间,已经逃出了五六十步远,知道光靠马力显然是追不上了,电光火石之间只好抽出弓箭,觑得亲切,一箭射去,阚棱听得弓弦响,急急伏鞍压低身姿,却也被结结实实斜射在后背上,锋镝崩断了一根肋骨,才卡入其中,透彻骨髓之下,仅剩可以动弹的左手再也握不住缰绳,一个倒栽葱坠下马来。

    “敌军主将已经授首!全军突击!”来整大喝一声,趁着王雄诞心神巨震,也是一个猛扫把武艺本不逊于他多少的王雄诞扫落马下捆了。萧铣军的骑兵部队已经猛然杀上,和义军的骑兵绞杀做了一堆。然而谁都知道这并没有什么卵用,义军一方显然不可能把这两个将领救回去了。

    萧铣在阵后看得大喜,手舞足蹈地猛烈抽着指挥鞭大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摆鹤翼阵留出中间甬道!步军鹤翼阵缓缓依次冲锋!难道还等贼军临阵折将回过神来再冲不成!”

    语无伦次的指挥中,好歹熟悉萧铣的中高层将领也都听得懂,上万官军激烈而不失整齐地发动了全面的冲锋,似乎弓箭准备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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