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对张仲坚下如此死手……原来不动手的时候,只是因为夫君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要让他自己撞到朝廷的逆鳞上来么。”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收服他为咱……我是说为朝廷效力。但是娘子也是知道的,张仲坚不是屈居人下之人。既然如此桀骜,又挡了咱的道,搬开就可以了。何况我也没有下必杀之令,一个豪门巨富又有野心之人,把他的根基拔除,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么?若是他能远走海外甘心做个富家翁,不再招兵买马庸碌过此一生,我也没必要斩尽杀绝。”

    时间线回溯到夏天,东阳郡的虎贲郎将陈棱讨伐张仲坚的队伍才出征一个多月,或许才刚刚赶到州夷吧,胜负消息自然不可能传回中原。不过在自家府上,萧铣已经面临了妾室张出尘略带不甘的质问。倒不是她帮着外人,而是心中犹有一丝仗义的不甘。

    萧铣是实用主义之人,桀骜和他完全不沾边,所以他当然不会很**地不去解释——能够解释得事情,他是一定要解释的,因为他的价值观里,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哪怕身居高位也是如此。装逼装**或者桀骜,只是过敏弱者的习惯。哪怕是项羽吕布关羽黄药师之流的人因为自负自矜而不愿意解释,宁可被世人误会也不解释不在乎的——这些人在萧铣眼中看来,也只是个loser。

    张仲坚如果遇到的是未来的李世民,那还是有可能和平共处留下的:李世民志在一统中原,然后享受万国来朝,虽不追求闭关锁国,但是海客都是胡商自己找上门来,海外扶余国有些人在蛮夷的地盘上扑腾,只要对中原的朝贡态度不管,李世民才懒得去计较。而萧铣是志在建立海洋文明的,他的出身,他的定位,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和那些东海上割据海岛的家伙共存。国土可以不要,但是大海必须是他的,如今的时候,东海,只能是他萧铣的。

    费了一番口舌,让张出尘不得不接受了萧铣的理念,已为人妇的张出尘也就只有默默接受了。

    ……

    在陈棱归来之前,在中原还发生了很多大事,萧铣也忙碌了不少活计。比如给朝廷准备的二十万大军渡海所需造船任务,终于在这一年夏末收工了。两年多的繁重造船任务,让吴郡和会稽的百姓依然死了数千人,都是被海水长期浸泡超期服役导致的问题,以及除了血吸虫病以外的其他水媒介传染病。因为萧铣的努力木料供应链的便捷,这个死亡数据比历史同期已经少了八九成,但是数字依然不可小觑。唯一支持百姓依然顺服的,只是萧铣不断向各县豪绅世族解释:朝廷已经答应了,此后数年吴郡等地可以通过试行租庸调法,以多纳税代替徭役。抓丁造船当水手的事情,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征派。

    工部和将作监都派员前来接收查验,确认保质保量。而后,萧铣便要调集水手把数百艘大海船沿着海岸航线往北转移到登莱等处,交给右武卫大将军来护儿接收。当然了,从海路送去的船只,只是那些吃水太深没法在运河内航行的千料以上大沙船,剩下的小船,因为漕运还需要用到,自然没法马上交割。

    漕运事务方面,大业六年的夏税被勒令提前征收完毕打包装运,由武士彟押着直接送往黄河以北永济渠沿岸的粮仓——不过七月间,武士彟千辛万苦赶到黎阳仓准备向杨玄感交割漕粮的时候,又出了不小的变故,让他着实憋了一口闷气。

    “周郎将武校尉,今年这笔漕粮,咱黎阳仓只能接收五十万石,剩余的部分,陛下前些日子刚刚让兵部段文振来传旨,说是直接运到涿郡即可。陛下为了征讨高句丽的事情,已经让各地全面动员起来了。民部上书樊子盖也被临时调去兼任涿郡留守,亲自督办各地解往东北的粮饷军需。”

    这就是武士彟和周法明见到杨玄感的时候,杨玄感两手一摊告诉他们的噩耗,一副“我也很同情,但是爱莫能助”的表情。

    武士彟瞠目结舌,商人本性的契约精神发作起来,就要和杨玄感争辩:“什么?朝廷不是定下了这两年吴郡的徭役,便是押解漕粮到兴洛仓或者黎阳仓么?怎么能出尔反尔?到涿郡那可是又要多走一千多里地,往返便是将近三千里!不管怎么算,即使是免去粮税户调只服徭役,也不过这么长的役期,咱萧郡守还在陛下那里认捐了二十万骁果军的衣被军服作为免役调,如何能变卦呢?”

    “朝廷运粮,若是中途再换船,装卸一番又是几多劳顿?为了天下计,武校尉还是一路送到涿郡的好。”

    “咱可以不换船的啊——我等吴地水手,可以就地下船自行回去。朝廷再另外征募北方水手操船去涿郡不就是了?反正这些沙船都是登莱来护儿大将军的水师要用的,运完粮食之后直接交割给来将军即可,不用归还我吴郡。”

    杨玄感听到这里,也是极不耐烦了,作色喝问:“武校尉这是成心抗命不成?要是你们萧郡守在此,只怕都要忙不迭为国分忧呢!此事还有什么可议的。若是不去,到时候朝廷问罪下来,你们自领便是,和杨某说些甚的。”

    运河最北端通到涿郡也是大业五年下半年的事情了,所以大业五年的江南漕粮,吴人只负责到兴洛仓或者黎阳仓。最北面这一段,着实是今年临时加码的任务。武士彟据理力争了一番无效,只好回到船队公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朝廷征发的徭役上开始写得明明白白,结果到了地头又变卦增加了一倍的行程,成百上千的漕船上,总计数万的水手几乎要炸了锅,武士彟周法明二人闹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才弹压了下去,说服民夫继续北上。然而,麻烦却还在继续等着他们。

    武士彟千辛万苦又行船了足足二十几天,才算是勉强赶到了涿郡。因为永济渠是在水量稀少的河北平原上的,其北端连通的只是小水沟一般干涸的海河,所以水位很浅,用大沙船作为漕船只是堪堪可以通行。更麻烦的是因为永济渠挖通的时候,原本并没有天然河道故址,所以沿途海拔勘测不如南边通济渠邗沟那般精确,有些河段有短暂地逆流,风力又不够,还要数万水手下船拉纤绳通过。沿途还因为河北平原一马平川,贼人来去如风,遇到过两股张金称手下逃散的盗贼,幸好周法明那五千充作漕兵的府兵战斗力尚可,周法明也沿途警觉,才没有损失太多。

    到了涿郡,交割军粮时,以“大公无私”著称的民部尚书樊子盖一句话,就把武士彟气得几乎吐血。

    “这批漕粮账目当有三百万石整,清查计点仅有二百八十万石有奇,短了十七多万石之多,本官只能让民部按照查验数额交割签收。其余的回程后再跑一趟补上。”

    武士彟忍着气,低三下四地央求樊子盖:“尚书大人!沿途损耗总是有的,而且兵荒马乱地,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一边说着,武士彟少不得想办法私下给樊子盖塞几袋金铤,央求他把这十七万石的差额抹过去。谁知武士彟这次是真的排到了马蹄子上,这樊子盖果真是个真清官,而且又臭又硬那种,丝毫不知变通。武士彟贿路一拿出来,樊子盖反而火冒三丈,咬定了以为是地方官吏和押运之人舞弊。

    “你当本官不知道地方官吏那些勾当么!沿途损耗,哼哼……各郡郡守各县县令征收租税的时候,可不曾少收了‘损耗’,既然知道途中有损耗,为何不加运一两成,补足可能的差额。自古朝廷征粮,都是以解运到点的存数来交割的,鼠雀靡费,难道还要算在朝廷头上!”

    武士彟知道坏了事儿,心说自己怎么这么背,在黎阳遇到杨玄感,在涿郡遇到樊子盖,恰好是两个极端上的两类人。当下赶紧说正理条分缕析地解释,却已经晚了。

    “尚书大人!咱萧郡守也不是没有在江南漕粮上加征损耗,也不是没有在起运的时候额外多装损耗。实在是江南诸郡年初时拿到的徭役指令只是把漕粮运到兴洛仓黎阳仓,不是到涿郡,这平白多出来一千多里地的单程路程,损耗哪能不增多呢?这也是朝廷朝令夕改所致,咱夹在中间也是没办法呀,还请樊尚书明察实情!”

    “明察实情?尔等若是没有心虚,为何行此龌龊贿赂之事?本官今日要彻查的就是萧铣那等依附裙带鱼肉一方的佞幸之人!”

    好么,樊子盖就是一个海瑞一样看不得别人日子过得好的老变态,只要看到人豪奢条件好,那就一棍子当成是贪官污吏。尤其是在民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之后,听说萧铣是善于找豪商营商争利出名的,就更是先入为主了。

    武士彟也是被逼得没法子,最后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亏空。结果因为朝廷多收了粮食,回程的时候民夫水手沿途的口粮都不足了,只能饿一顿饱一顿挨回吴郡。武士彟还算是有大志的人,不比计较蝇头小利的豪商,路上缺粮还试图花钱找沿途州县商人买粮,无奈河北山东早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数万水手民夫和五千士卒的口粮,一般商人哪里供给得其?一出手,就免不得粮价暴涨。为此,水手中还饿死了数百人之多,一直挨到淮河流域,总算是武士彟靠自掏腰包解决了行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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