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大队人马赶路,实在是无趣得紧,既没有半路奇遇打抱不平的可能,也做不了欺男霸女的恶行,加之萧铣还要保持低调,故而一路无话,连市井繁华都没空欣赏。

    智顗大师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故而坐车赶路着实走得不快。明州出发后第二日,一行人赶到钱塘江边时,便直接寻了渡船溯江而行,绕开了会稽,水路直奔杭州。然后在候潮门外登岸穿杭州北上,到了湖州再寻小河走水路入太湖。

    路过杭州的时候,萧铣还对这个前世留下不少足迹的城市颇多好奇,然则就近观摩了一番其间市井百态,却是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作为江浙排在金陵和吴中(苏州)之后的第三大州府,杭州总该是“参差十万人家”地繁华。但是实则城池很小,一个州只有两万户十万人而已。连西湖也是绵延荒芜,周遭还有不少浅滩沼泽,处处湿地。

    就这事儿,萧铣还问过欧阳询,结果欧阳询也对于萧铣那种“杭州乃是两浙仅次于吴中的繁华之地”这个错误认识诧异非常。

    然后在欧阳询的教导下,萧铣才醒悟,原来如今这个时代,后世浙江地界上最繁华的是钱塘江南岸的越州,也就是后世的绍兴,那里是古会稽郡的郡治。如今的越州足有五万多户,而且耕织渔盐都十分发达,无论人口经济都足足有杭州两三倍的规模。可惜这次行程绕过了越州,所以不得亲见。再往下排,湖州的富庶也在杭州之上。

    后来又深入了解了一番后,萧铣才想明白了:如今大运河还没开建,而杭州这块地方,沼泽湿地太多,地势容易积水,在大修水利之前,既不易开发,也没啥大的开发价值,自然是不如作为古会稽郡治的越州那般繁荣了。

    历史上杭州要到隋炀帝开了大运河让此处成为大运河南段转运枢纽港口后,有了大型商港城市的经济价值,而后在大唐三百年间靠白居易等牧守励精图治把水利逐步建设起来。最后仰赖五代十国时周遭全部因为战乱打烂而两浙独因吴越国政权和平演变最终兵不血刃“纳土归宋”,才让这块地方成为两宋极富之地,以至于宋廷南渡时不得不设行在于此。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现状之后,让萧铣心中对于未来隋炀帝的历史功绩有了一个更加直白地认识:这位君主虽然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但是要说做实事还是做了不少的。就算工程经费上有些奢靡浪费,被官僚阶层贪墨了不少,至少也比后世杭州城里修了挖挖了修的三横一纵肾(这里的肾字要以果粉惯用的读法读)要廉洁不少。

    闲言休絮。一路行程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凡是能水路的情况下就走水路。一来水路不颠簸,二来只要有换班的操船人手,就可以昼夜行船,不会影响坐船的人休息。如此一来,众人不过五天便赶到了京口(镇江),只要渡江便可到扬州了。

    长江浩渺,隔了千年再看,着实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如今的江上既没有桥梁,便是沙洲淤积也比后世少得多,所以江面极为宏阔。萧铣倒也不是没见过长江,而是他这具肉身当初在建康驻留时还不过四五岁年纪,记不清事儿,所以如今对长江的印象基本还是来自于后世那一半灵魂。

    船行江上,很快南北两边都已经看不到江岸,只有两座小岛立于江中,指引着渡船的方向。智顗立在舱外观景,萧铣侍立一旁,智顗便指着一处小岛低声对萧铣解说道:“阿弥陀佛,居士且看——此洲便是金山洲,此寺便是金山寺。昔年梁武帝时,便曾在此寺内开坛,作了有史以来第一堂水陆法会,上供十方诸佛圣贤,普施无遮斋食,据说一次舍斋僧尼十四万余众;那时老衲还未出生,还是少年时听老衲的祖师言及。不过武帝享国48载,他晚年时的一些崇佛善举,倒是老衲亲历身受了。”

    扬州和京口之间,自古有双岛,在南者称金沙洲,其上便有自东晋时所建古刹金山寺。在北者称瓜洲,后世陆放翁诗词中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所提的瓜洲渡,便是此岛了,乃是长江锁钥,南北要冲之所在。智顗指着金山寺给萧铣讲解他祖宗当年的崇佛之举,萧铣心中听着却是只感受到了一丝丝自嘲。

    唉,四次舍身入同泰寺,一辈子给佛门捐献布施的钱财都抵得上好几个国库了,结果还不是最终只换来了南朝国力虚耗越来越弱,北人偷渡一个侯景过来,就闹得天翻地覆?倒是同期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名列后世“三武灭佛”之一,杀和尚清佛田毁寺庙,让国家税源兵源充裕,奠定了后来隋朝一统天下的基础。有时候有没有信仰的优劣,还真不好说呢。

    当然了,梁武帝享国48年,活了86岁才饿死。宇文邕灭佛后不过三年就突遭横死,而且历史上灭佛的三武一宗好像都是短命,不是急病暴毙就是被人弑君杀害。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灭佛也着实是有损个人福缘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萧铣还有求于智顗,而且这个高僧毕竟庇护自己多年,有恩报恩之下,萧铣也不好说出不敬佛门的煞风景言语,当下不管本心如何,唯有挑一些上台面的言语吹捧了。

    打定了主意要顺着智顗的口风往下说之后,萧铣便在心中琢磨着后世来金山寺旅游时从野导游那里听来过的一些应景的古诗词,想着能不能剽窃一把——21世纪的时候,萧铣也陪客户来过两次这里,只是21世纪时金沙洲已经和镇江市区连成一片了,北侧的瓜洲也已经和扬州市区淤塞在了一起。为了确保金山寺四面环水的景致,镇江人挖空心思确保了寺庙四周挖出一个人工湖,硬生生保留了一个人造的金沙洲,又哪有如今这般阔朗?

    “此处景致如此雄峻不凡,果然是‘卒然天立镇中流,雄跨东南二百州’啊……”

    “卒然天立”二句,只要是后世来过金山寺玩的人,都是肯定知道的——因为宋孝宗写的这两句诗,是被金山寺刻在匾额上供起来的,人人进寺都要看见。所以萧铣纵然前世不是文科生出身,也是信手拈来。

    此语一出,智顗也是眼神一亮,颇有赞许,萧铣跟着他多年,除了佛经和寻常文字是他传授之外,其他诗赋文章方面多是欧阳询等人出力教导。毕竟智顗可不是打算让萧铣一辈子当和尚的。此刻听了萧铣作出这般诗句,也是暗暗心惊,对其多年学业成就高看了几分。

    “其后呢?这似乎该是一首七言绝句吧?”

    智顗大师开口询问,连一旁同船的刘校尉乃至少数几个军中识字之人也凑趣看了过来。隋唐时民间好诗之风盛行,一行人同行数日,对于这个据说萧姓的智顗俗家弟子也是颇有好奇——按照智顗对外的口径,萧铣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家或者没落家族的萧姓孤儿,自己从小收养教训,至于是否要正式出家,全看随缘。那些军官们见智顗大师对这个少年俗家弟子如此看重,当然也会好奇这少年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却不知,随口说出了前两句之后,萧铣却是心中发苦:当时他想都没想就顺口吟来,而这首诗后两句本该是“狂虏每临须破胆,何劳平地战貔貅。”是后世宋孝宗自勉瓜洲险隘足以抗拒金兵,使之不得南渡。若是此刻萧铣把这两句也抄过来,岂不是非常不应景,还容易显得自己有野心,和经历不符?

    可是,旁人都看出萧铣这是打算作诗而不是说对联了,不补完下不了台,说不得,只能牵强附会地改字,弄得低水平一些了。

    “嗯,本意倒是着实想要作诗一首,可是吟了上阕之后,总觉得后文怎得搭配都不如意,说出来倒是教诸位见笑了——北风一扫越尘净,明月还照故吴钩。”

    “好诗!当真是好诗啊,读来朗朗上口,风雅气势兼备,当真是……”鉴赏水平二把刀级别的刘校尉第一个叫起好来,虽然他听着总觉得此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但是越是如此,就越要表现得似模似样。

    智顗大师乃至刚刚听到动静后走出舱来的欧阳询二人,听到萧铣念完诗时却是心中暗惊;幸好见到刘校尉和那群粗人没听出问题来,才强笑着符合了一番,把事情揭过去了。

    牵强,别扭。一首诗,前两句还在说镇江金山之地雄峻壮阔堪为南朝攘除外侮的屏障,后两句却突然立场反转,变成了歌颂北朝天兵南下,势如破竹,一统天下。而且“故吴钩”三字,说不出的伤怀。同情关切萧铣的人,只要是懂行的,自然要捏一把汗:这种诗词的生硬反转,岂不是容易让人怀疑萧铣的出身,怀疑萧铣心怀南朝!

    “率更,让你师弟今后人前少作些诗,能够不作便不作吧。”看着那些军头散去,智顗拉着欧阳询低声说了一句。欧阳询连忙表示了解,私下找机会劝解不提。

    船又行了两个时辰,一行人很快抛下了江中作诗这件插曲,因为他们已然过了瓜洲渡,踏上了江北扬州的土地。诸人弃船登岸,重上车马,交割过印信后缓缓入城,直奔兼做总管府的晋王府而去。一路上坊市繁茂,人流熙攘,总算是有了些东南极盛之地的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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