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依稀有几分熟悉,又带着许久不见的陌生感,小夏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但是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之前在楼下窥视过他的那人。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他能从这人的眼神中看出恨意和杀气,但刚才分明就是这人将他救下来的。不用说他现在生死就操于这人手中,只消刚才接下他的时候不用手法去消解冲力,或者干脆就不去接他,就能让他不死即残。

    怒吼声中,那欧罗壮汉的身影飞快地朝这里冲来,脚下的楼板轰隆作响,好像一头发疯的犀牛正在冲锋一样,令整个客栈都在微微晃动,不少围过来的看热闹的其他住客都在惊叫着朝回跑。而变起仓促之间,金灵子道人圆融和尚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呆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接住小夏的狰狞汉子居然也是一转身就朝外跑去,他的动作自然比其他人要快捷得多,就算手中还提着小夏,也是轻轻松松一个纵跃就跳上了残破的屋顶,转身就要朝下方的街道跳去。

    身影一闪,明月出现在了这汉子身前,分出几个虚影一起朝着他扑去。这汉子对小夏的恶意她之前就有所察觉,这时候当然不能放任他带着小夏离开。

    汉子低声冷哼了一声,随手将小夏当做盾牌朝前一挥迎向几个明月身影,那几个身影自然全数消散,而对明月从侧后方袭来的真身,他则是抬腿一脚踢了过去,脚爪相交两人各退一步。

    隆隆的脚步声中,因为明月的这一挡,那欧罗壮汉已经冲了过来,一跳而起扑向那汉子。那柄之前击破明月爪劲的杖锤已经重新收入腰间,两手一手握拳击向那狰狞汉子,一手抓向落入他手中的小夏。

    “无脑蛮子,也就仗着蛮力欺负女人和废物罢了。”狰狞汉子嘿然冷笑一声,将小夏换了一只手臂夹在腋下,沉腰坐马,也是对着欧罗壮汉袭来的拳头一拳击出。

    和欧罗壮汉那激起巨大罡风,好似能摧山破海的一拳相比,这汉子的一拳轻飘飘的不带丝毫烟火气,好像就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人随手的一击。咚的一下闷响中双拳相交,这汉子也就像之前的金灵子道人和小夏一样被这壮汉的拳力击得飞了出去,甚至他还飞得更快飞得更远,带着小夏一起就像被火器发出的炮弹一样瞬间就飞出了数十丈之外,朝着远处落去。

    这一拳之下欧罗壮汉好像全没什么影响,但等他刚刚落脚在房顶上之后忽然才脚下一软,一阵踉跄,扎手扎脚地掉了下去,砸得下面的地板轰隆一声响。等他翻身爬起拔腿就要继续追过去之时,刚才一拳击飞那汉子的手忽然嘎巴一声一震一抖,带得整个人脚下又是一滑摔倒在地。

    等这欧罗壮汉再怒吼连连地站起来冲上大街之时,刚才被他击飞出去的汉子和小夏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这欧罗壮汉满目赤红,满脸通红地怒吼了几声,又转身冲回了已经破了一半的客栈中。

    欧罗壮汉没能追出去,明月却是跟上了。那汉子和小夏一起虽然被击飞得很快很远,但在半空中的轨迹却能看得很清楚,明月跳下房顶,身形一展在街道上似快实慢地追了上去。

    “茅山派的臭道士,最好让你女人别跟来。若非必要,老子不杀女人也不想和女人打,但若有必要,老子也从不手软。”

    还在半空中飞着的时候,夹着小夏的狰狞汉子就看到了明月跳下屋顶追来的身影,他出声冷冷地对夹在腋下的小夏提醒了一句。相比起被击飞的小夏和金灵子道人他完全显得游刃有余,半空中就转过了身形,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在一间屋舍顶上。与其说他是被那欧罗壮汉击飞的,不如说根本就是他借那壮汉的拳力远遁。

    “你是……天河五鬼?”小夏终于想起来这狰狞汉子是谁了,正是他数年前在扬州结识何姒儿的时候遇到的天河五鬼中的老大。相比起几年前,这天河鬼老大的模样其实变化甚大,脸上的伤疤多了几道,好像还有些易容的痕迹,只是一脸凶相没变,所以小夏一见之下才没认出来。但刚才这汉子一出手,大巧若拙由外返内的一拳完全制住了那强横得不似人类的欧罗壮汉,这才让小夏回忆起了当初这天河鬼老大。而且在徐州神机堂总部中的事后来唐轻笑和何姒儿也都告诉他了,现在这夹着他的手臂触感冰冷坚硬,动作间也带着和身体格格不入的生硬感,无疑在衣服下是一只神机堂的机关假臂。

    “早就没有天河五鬼了,现在就我一个。”天河鬼淡淡的声音中带着一股阴冷。

    “……你想做什么?”小夏问。

    “没什么,就是想问你几件事情。”

    小夏不做声了。他大概猜得到这天河鬼是想问他什么事,不过他也不是太过担心,既然还有事情要问,那就说明暂时不会马上对他下杀手,而且相比起当年落入天河五鬼手中之时,现在他能使用的手段可要多得多了。就算现在这样全身受制动弹不得,但那只是筋脉气血上的问题,灵台神识可丝毫没损,真要反抗也不是没办法,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这里正是洛水城中较为繁华之地,又是白天正午人流鼎盛的时候,刚才那客栈发生的动静早就让满街的人都注目在那,天河鬼夹着小夏在空中飞出百丈更是不知多少人看在眼中,这众目睽睽之下天河鬼当然不能做些什么,后面又有明月在追赶,他只能默不作声地夹着小夏朝出城的方向飞奔,准备出了城再说。

    一阵马蹄声中,不远处的街道上数骑奔来,看起来就是冲着奔跑中的天河鬼而来的,街道上的行人也纷纷朝左右两边绕开。天河鬼当然不愿意在这里和人纠缠,他埋头提速就要硬朝着人群前面冲去,但一道人影率先飞驰而来,居然就正正地挡在了他的前面。

    “让开了!”天河鬼低喝一声,迎面一拳就朝这人轰了过去。而这人不闪不避也是扬手一掌击出。咚的一声闷响,拳掌互击之下那人身形飘然后退了丈许,而天河鬼也是去势一停,反而腾腾腾地朝后足足退出了好几步。

    震惊之色在天河鬼面上一闪而过,显然是对这人居然能一掌将他震退大感惊讶。而就趁这时候,赶来的数骑已经包抄了上来,以刚才那飞身赶来的那人为核心隐隐将天河鬼围在中间。这几人跳下马来,居然都是相同的官差打扮,而中间拦下天河鬼的那人则是一身长袍,腰佩长剑,容颜端正温和的中年男子。

    看清面前拦着的这几人,天河鬼也站定了,再也没有了想要冲过去的意思,也将小夏放了下来立在旁边,对着那中年男子一拱手:“草民无状,冒失间冲撞了刘大人,还望刘大人海涵。”

    “无妨,这位壮士倒是一身好功夫。”中年男子脸上不见丝毫愠色。“只是不知这位壮士携着这位道长想要往何处去?刚才我见你两人从有间客栈那边飞来,似乎是和人交手,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中年男子的眼光在小夏脸上一停,却是将他给认出来了。“咦?这位不是茅山派的清风道长么?”

    “正是。贫道见过刘大人。”虽然身不能动不能拱手作揖,小夏还是笑眯眯地说道。这位刘大人便是近年来常驻洛水城的青州州牧刘俊峰大人了,他半年多前于何姒儿还有南宫同一起来洛水帮调节误会的时候与这位刘大人见过,只知道这位刘大人是儒门高士,却没想到连手上的功夫都是这般的高明,看起来居然似乎还不在天河鬼之下。

    “哦?那不知清风道长为何会受制于这位壮士?又与有间客栈那边的骚乱有何关联?”刘俊峰看了一眼天河鬼,再淡淡问道。他依然是神色平淡,言语从容,但其他几个随从却都有了戒备之色,手上都抽出了兵器。洛水城鱼龙混杂,这位州牧大人又时常要与江湖人士交涉,能跟在他身边的护卫自然都不是庸手。

    天河鬼默然不语没有回答,狰狞的脸上也全无表情,只是站立在原地不动。他并不长于轻功,有这位州牧大人和几名护卫挡住,他就算丢下小夏也不大可能跑掉。而现在全身受制的小夏还在他伸手可及之处,这场面却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一个好似无解的僵局。

    这时候小夏开口了,他的神色和话语间都是一片轻松自如,全没一点受制于人的感觉:“这位天河兄弟是贫道故交,之前刚在那客栈间偶遇。贫道因为受僧道司所托和那欧罗人交流法术,不小心起了些误会,和那欧罗人动起手来。那欧罗人一身外门功夫着实强横无比,贫道和几位道长高僧不敌,被那欧罗人追击,还是多亏了这位故交朋友带我逃了出来。”

    “竟有此事?”刘俊峰皱眉朝客栈那边看了一眼。“那欧罗夷人为何会出手?可曾伤了人么?”

    “全是因为贫道法术出了些岔子之故,只消贫道前去和那蛮子细细分说消除误会便可无碍。”

    这说话间,明月也已经追了上来,只是看了看场中的状况没直接冲上来。天河鬼看了看她和其他几个虎视眈眈的护卫,又看了看刘俊峰,还有周围围得铁桶似的看热闹地人群,终于不动声色地在小夏身上轻轻一拍,小夏就觉得全身被禁锢住的气血一松,恢复了自由,他立刻便转身对着天河鬼一拱手:“刚才出手援救之恩贫道便多谢天河兄了。”

    天河鬼似乎也终于微微松了口气,颇为生硬地也对小夏拱了拱手,冷冷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什么恩怨便留待日后再说吧。”

    眼看天河鬼就要转身离去,小夏忽然开口说:“天河兄请稍等,这里还有一事想要请天河兄出手帮忙。”

    天河鬼停步转过身来,一双眼睛中凶光连闪,满是戒备之色。

    “那欧罗蛮子凶蛮霸道,战力强横,我和几位同道皆不是对手,偏偏那蛮夷之辈又是头脑简单,听不进道理。我随刘大人前去消解误会怕又激得那蛮子动粗。刘大人代天子守牧一方乃是万金之躯,也代表了我大乾体面,不便亲自动手和那种蛮夷之辈纠缠,放眼这洛水城,恐怕也就只有天河兄能制得住那蛮子了。所以还请天河兄随我和刘大人同去。”

    天河鬼冷笑摇头转身就走,却是对小夏所说的毫无兴趣。但这时候刘俊峰却开口道:“这位壮士请留步。若清风道长所说乃是实情,确是需要助力。我观壮士身手不凡,不知可否随本官同去?”

    刘俊峰亲自开口了,无论答应与否姿态却是不好太随意,天河鬼转身过来,但还不等他开口刘俊峰又说道:“我不知这位壮士之前有何为难之处,但壮士若能出手助我,在这洛水城中便是我幕下宾客,只要不作奸为恶,我刘某还在青州便不会让壮士为难半分。”

    天河鬼闻言却是一怔,微微犹豫之后便对刘俊峰一拱手:“好。既然州牧大人开口,在下也不便推辞,就和州牧大人一同再去会会那欧罗蛮子罢了。刘大人正直之名青州江湖人人皆知,在下也信得过。”

    “茅山派的臭道士,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跟随着刘俊峰一路快步前往那间破毁了一半的客栈,天河鬼低声问旁边不远处的小夏。不过就是半柱香之前,他们两人还是心怀杀机随时可能性命相搏,这时候却算是暂时的同僚了,这变化足可让人感叹世事之奇。

    “也没什么鬼主意,确实是现在需要天河兄之力而已。”小夏淡淡回答。“还有,天河兄不是有事想要问我么?与其日后我时时提心吊胆,天河兄也要费事费神地来找我,不如便趁这个机会,借有刘大人庇护之便,大家也将话说明白了。”

    “……倒有些气魄。”天河鬼冷哼了一声。“我要问你什么,你大概也该猜得到吧。”

    “……是。你五弟大力铜钟鬼是我杀的。”小夏回答。

    天河鬼眼中的厉芒暴闪,脑门上的几根青筋也是一下便狰狞得仿佛要跳起来一样。

    小夏身边的明月忽然紧张起来,靠拢过来拉住了小夏的手臂。队伍正前方的刘俊峰也微微侧了侧头。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天河鬼森然问。

    “……此事就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自己做下问心无愧之事我也不想撒谎。当日是我被莫名卷进你们的恩怨中来的,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就只能杀他。天河兄是明白事理之人,一切说清楚想明白之后还是要来找我报仇,我也只能接下了。”

    天河鬼默然一下,再问:“那万玉峰也是你杀的了?”

    “是。他假扮你二弟而来,照他所说你二弟是死在他手中的。”

    “是。我二弟的尸首我们后来找到了,确是他下的手。”天河鬼点点头。“那万玉峰机变狡诈,轻功高明神出鬼没,若是我们要找他报仇还不见得能得手。既然他死在你手上,也算是替我二弟报了仇。那老五丧命你手之事我暂时可以缓一步计较。”

    小夏暗中松了一口气。他今日既然在这里遇见了天河鬼,就知道这往日的旧事恩怨是个迈不过去的坎,拖下去说不定还有更多掌控不了的危险变数,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说清楚。其实从当日带着何姒儿一起逃走开始,他就多少对这天河五鬼的消息留了点心,有意无意地打听之下他发现虽然这五人很难说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为了银子就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辈。只看天河鬼老大一身强横难得的身手,头脑也不是铜钟鬼那样的痴愚蛮横,却最终并没混出个多大的名堂出来便知道,他做事的底线和顾忌也许要比许多自诩正派的江湖好汉们更高更多。小夏很早就明白,心中有底线的人才是真正能放心打交道的人,今天借着这机会一说,结果果然如此。

    “但是茅山派那小贱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的,你若是敢帮她或是敢走漏消息给她,只要我发现我便先找你算账。”

    天河鬼的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小夏也只能摇头苦笑:“有南宫家和茅山派做靠山,那位何仙子的事哪里轮得到我来操心。而且现在我也自顾不暇,天河兄大可放放心心地做刘大人的幕下宾客,他为人清正又是一州州牧,既然答应了你,那就算南宫家找上门来他也不会卖他们面子。”

    “这我自然知道。”天河鬼冷哼一声。“你当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么?”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赶到了客栈门口,楼下围聚着的人群看到官差前来连忙让出路来。灰头土脸的金灵子道人和圆融和尚等几个已经从楼上下来,正在大厅中七嘴八舌地和掌柜商议着什么,忽然看到小夏跟着州牧大人一起赶到,旁边还跟着之前带走他的狰狞汉子,都是愕然相对神情古怪。

    “那欧罗蛮子将所有人都赶了下来,一人守在那欧罗老者身边,对他说什么也不理会。属下无能。”两个一直陪同欧罗人的小吏上前禀报,刘俊峰也不多言,带着小夏和天河鬼径直就朝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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