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京师来的钦差马不停蹄赶到了登州府,孙元化早早得到了消息,客客气气的接待他们,保证援军数日内出发。

    带队的钦差便是兵部侍郎王廷试,陈新的老领导,原本应该崇祯三年初就被免职的他,因为文登营的固安和四城之战大功,当上了兵部侍郎,前景还是不错的,但他对于兵部尚书没有什么兴趣,王洽殷鉴不远,现在的梁廷栋也是架在火上烤着,对于温体仁和周延儒两派,他心中取舍不定,但这次皇帝的态度很鲜明,他知道该如何做。

    另外的成员有四人,其中也包括兵科给事中周瑞豹,他是个中立派,但做事又较真,所以吴宗达专门选了他,以显示调查团是很公正的。这种人来一个地方搞核查,岂能容孙元化敷衍了事,其他三人则都是温体仁派系的,而且都是都察院御史,并不属于兵部管辖,如果王廷试真有打算放过孙元化,这三个人就可以转而弹劾王廷试。

    除了这几人之外,还有东厂和锦衣卫各数人,他们主要调查勾结建奴一事。

    孙元化已经提前接到消息,听说吕直杀死三个巡抚参随,他立即就知道是去文登的几人,那几人并非是单独前往,还有数名护卫,看情况也是被陈新干掉了,这种手段就不是一般的官场之争了,眼看着陈新图穷匕见,孙元化心中颇为退缩,他毕竟是个文人,官场上互相用手段弹劾是他熟悉的,但这种生死恶斗却极不适应,最近连睡觉都要在屋子周围摆满卫兵。

    周延儒给他的指示是停止弹劾文登营和吕直,因为吕直和陈新提前了一步,而且有凭有据,已经占尽主动,现在孙元化嫌疑在身,无论弹劾什么都只能让皇帝认为他是在挟私报复,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印象更加恶劣。另外便是让他尽快把文登营核功的文书上报,不得有任何克扣,最后是告知皇帝要求文登营同样要出兵,让孙元化无论如何要让文登营出兵,拉上陈新再说,没准把温体仁也拖在一个坑里。

    皇帝怒了,钦差来了,孙元化知道大事不好,这几天一直忙着做假帐招假兵,又提前去拜见了吕直,但吕直不冷不热,只做寻常同僚礼节应付,丝毫不与孙元化妥协,也没有交出三个参随的人头。

    孙元化无法可想,也只得硬着头皮迎检,王廷试等人到达后,出乎孙元化的意料,王廷试并不着急查账,而是一到就先拜见了吕直,亲眼看了三个参随的人头,王廷试当过多年登莱道,在登州的熟识也多,找了几个老下属来看了,确实是巡抚衙门的人,然后他又去海边看了捕获的海船,在舱中四处查看一番,里面早已经被张东等人反复布置过,王廷试一行自然看不出来有何破绽。

    然后王廷试把四个御史分派了一番,他知道皇帝和吴宗达的意图,专门让周瑞豹这个刺头带了一个御史去查兵额,东厂和锦衣卫则继续查李思忠的事情,他自己则和另外两个御史去查库房,主要是看分配给文登营的物资,孙元化干脆便不在文登的账目作假,因为陈新肯定不会配合他,王廷试查了两天后,查明文登营本色拖欠甚多,他也没有让孙元化解释,便让人去文登传了陈新过来对账。

    陈新知道王廷试等人已到登州,这趟没有什么危险,接到命令便带着亲卫即刻出发,骑马经陆路前往登州,在宁海州休息一夜,第二日便赶到了登州,他站在巡抚衙门外,看着高大的军门,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感慨。这里他来过不少次了,最开始是拿银子贿赂孙国桢,只是一个无人理会的小角色,五年后自己已是近万雄兵,即便是巡抚要对付自己,也不是易事,今年年初来此之时,孙元化和自己还是互相推崇,关系亲密,短短数月已是不死不休,人生的际遇确实奇特。

    他递上名帖后,守门的把总让一个亲兵去报告孙元化,然后脸色不善的打量着陈新,随行的海狗子等亲卫冷冷与孙元化的亲兵对视,这批亲卫中有七八人在身弥岛经历过于建奴散兵的血战,身上的杀气甚重,很快便在气势上胜过了抚标营。

    陈新则毫不受影响的想着自己的计划,直到孙元化亲自赶到大门迎接。

    “陈将军,一别数月,一向可好?”孙元化放下上官的架子,竟然先跟陈新行礼,陈新抬起头来,一看是孙元化,连忙行礼,又客气道:“有孙大人挂怀,末将几辈修来的福分,自然是好的。孙大人每日操劳国事,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

    陈新暗指孙元化最近一直想着难为自己,孙元化听出来后,微笑中始终带着点尴尬,比不上原来的孙国桢钟海道等演技派,与温体仁和周延儒这样金字塔尖的人物就更无法相比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道:“陈将军说笑了,国事是皇上和阁老才有资格操劳的,本官不过是按各位大人的指点,做些微末小事,老夫不过寻常资质,事情嘛,能交代过去便是,岂能事事都做得让各位大人能满意,如此只是劳力不劳心,这把老骨头还算熬得住。”

    陈新听他言语中暗示并不愿与自己鱼死网破,留心打量了孙元化一番,五十出头的年纪,这半年皱纹增加了不少,估计压力也是很大,登莱管辖的东江不能让他省心,营兵战力不堪,他既要按官场规矩挪出巨款给周延儒行贿,又要把登莱各处安抚太平,也实在不易。现在又有自己给他挖的大坑要应付,东厂和锦衣卫都不是能轻易填饱的人,加上吕直本身就是内官,孙大人不大大出一番血,那几个番子是不会放过他的。

    陈新微微一笑道:“末将在登莱治下,又是武夫一个,自然也是按孙大人指点做事,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孙大人交到末将手上,终归也是有交代的,孙大人不交代,末将便真不会做事了。”

    孙元化一愣,哈哈笑了一声,引着陈新往二堂走去,他当官当了一年多,官威和仪态还是不错的,两人一前一后随口寒暄,周围人还以为他们果然关系亲密。

    他一路走一边对侧后跟着的陈新问道:“陈将军身弥岛大捷,本官原本早就想上报,但黄龙等回报,有消息说建奴一大官在此战中被创,恐不久毙命,本官便想等着消息核实,好给陈将军加上一功,以免事后补报,引来言官御史质疑,是以拖延了些时日,有人便说本官故意为难将军,请陈将军万勿相信。”

    陈新低眉顺目的在后面答道:“末将是万万不信的。”

    孙元化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我已将文书签署,陈将军这次封赏下来,一个副总兵是跑不了的,过得一两年,或再有战功,一个总兵也不在话下,届时本官自会为将军寻一处更佳之总兵官位。”

    陈新眼睛转转,孙元化这是打算给自己好处了,不过还只是个画饼,如果周延儒不倒,孙元化这个承诺倒有些效力,但陈新知道温体仁按正常的轨迹,应该是会斗垮周延儒的,自己何必改换门庭去换一个飘渺的承诺。由此可以看出孙元化目前确实身处困境,否则何用做出如此直白下作的举动,而且也可看出,孙元化对收买一途并不擅长,如果陈新来做,还不如直接给银子和粮食有效,总好过一个画饼。

    当下满脸感激的对孙元化答道:“谢孙大人垂爱,末将最初投身营伍,不过想混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从未想过能做到副总兵、总兵的高位,若是能有那一日,便是孙大人抬举,小人没齿难忘。”

    孙元化看陈新似模似样,颇显真性情,或许自己真能与他和解,稍稍放心,但陈新并未亲口承诺,始终还是有些不踏实,他今日与这样一个武夫做交易,不过是希望陈新放过他这一马,要是寻常时候,陈新哪能有资格与他如此交谈。

    他的口才也是一般,转眼就无话可说,本想提醒一下陈新,自己也知道他走私和私下练兵之事,但总没有说出口,只得与陈新谈些闲事。

    两人一番谈话后,关系缓和不少,很快便到了二堂里,王廷试迎了出来,他故意让孙元化去接陈新,也是希望孙元化能有个转圜余地,如果两方能达成交易,自己既能交差,也不至于得罪周延儒,现在看两人模样,该是融洽了许多。

    陈新赶上几步,跪下给王廷试行礼道:“末将见过王大人,当年大人对末将多有关照,惜前年一别,与大人悭吝一面,若非军务缠身,末将早想到京师拜会大人。”

    王廷试摸着胡子呵呵一笑,陈新做事还是很妥帖,虽然自己调离登莱,但陈新每年还是有仪金送上,虽然数量不多,但心意还是有的,当下将陈新扶起,“陈参将更见威武,只要你在登莱好生为皇上立功,比拜会本官更让本官心中舒坦……”

    王廷试这一说,便说了一顿饭的功夫,把孙元化这个现管晾在一边,等他说完了,才招呼陈新进屋议事,屋中还有吕直和两名御史,御史都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几人都与陈新见了礼。

    王廷试在外面见陈新与孙元化还算和睦,以为两人已经和解,左右看看两名温体仁派系的御史,觉得可以问陈新话了。

    “陈参将,此次皇上派我等来此,乃是督查登州军务,经本官前几日核查,文登营本色一直未能领足,去年只领到两月,今年亦只领到两月,不知实情可是如此?又或者,孙大人曾与你另有约定。”王廷试等陈新稍稍喝口茶,便对他问道。

    “回王大人,并无约定。”陈新放好茶杯,他已经知道那两个御史都是温体仁的人,现在没有走中间路线的任何余地,神情激动的道,“王大人您久在登莱,都是知道的,末将营伍皆招募流民操练而成,在文登并无多少军田可供屯种,登州将本色一扣,我文登营饿殍遍地,加之孙大人又不拨给水营船只,铁料、火药、硝磺无一保足,以致我营在身弥岛之战战备不齐,船只缺乏,终至损失惨重。报功文书又被扣下,阵亡抚恤迟迟不到,战死兵士家眷嗷嗷待脯,末将愧对英烈……”陈新说完抹抹眼睛。

    王廷试略微有些发呆,两名御史则一脸兴奋,不停记录,吕直只是微笑着轻轻点头,陈新继续道:“末将不甘将士凄凉,派人赴登州查探,得知登莱本色米粮,皆由山东布政司征齐,却由水师假借运往东江之命,出海转运往各处私港,其中又有不少被奸商经辽海贩卖至南四卫,水师涉事之人有登州水营都司彭在恩等十余将领,奸商之中有登州黄氏粮店、唐从仁、王良仪……”……

    半个时辰后,王廷试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两名御史则记了满满的一册,陈新走出大门,与孙元化打个照面,两人眼中都是冷漠。

    孙元化在门外已经听到,陈新虽然没有直接说孙元化走私粮食,但条条罪名都是指向自己,这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他正要对陈新说几句话,吕直已经和这次带队的东厂番子走过来,吕直对孙元化道:“孙大人,陈大人所指之人,皆是重罪,且指认有据,咱家相信都是下面人搞的事,与孙大人无关,东厂现在便要去水师拿人,如有得罪,请孙大人海涵。”

    孙元化当即便寻到后面的王廷试,与他争辩起来,只说无凭无据不可抓人,王廷试却拿出一个账本,正是登州黄氏粮铺的,里面记下了从何日水师某某官手中取粮多少,何日运往盖州交易,孙元化呆在当场,他对军中事务所知不多,各营贪墨他是知道的,但这些本色竟然被运往辽东,却是他从未想过的。

    王廷试摇摇头,他现在对陈新也在重新评价,但他直到现在,仍没有搞清楚陈新为何与孙元化如此对立,以陈新一贯的圆滑,不该和上官搞成这副模样。

    陈新也不等他们,径自出了大门,门前正有一批明军经过,扮作亲兵的周世发上来低声道:“大人,这是标兵左营和正兵营一部,将领为孔有德及吴进胜,他们马上要坐船去救援大凌河。”

    陈新淡淡道:“王廷试要咱们也出兵,我答应了,咱们出一千人,但时间往后面拖拖,过两日请王廷试去文登视察,先送信回去,让刘先生多找些伤兵来,凑不够就在流民中找残疾的,要装得苦一些。另外,登莱兵已经动了,让特勤队和行动队先潜入登州各点。”

    “是。”周世发到现在还是没明白为何会在登莱布局,但他没有多问。

    “张东和吴坚忠去哪里了?”

    “张东在水城,吴坚忠去了莱州。”

    “还没回来?”

    “吴荣已经带着行动队回来了,他们收买两支小的土匪,咱们又不能说是文登营的人,大股的土匪都不信他们,吴荣便领了人马回来登州待命,只有吴坚忠,他说定要帮大人招来一股大的,独自留在了莱州。”

    “他一个人?”

    “是。”

    陈新赞道,“有胆色……”

    正在此时,后面脚步声响,孙元化随着王廷试身后,阴沉着脸走来,他虽然被多项弹劾,但现在仍然是登莱巡抚,一天没有被免职,他都有翻盘的希望,而陈新认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得到足够的军功,而且不能是文登营的军功。那就只剩下登州镇兵、标兵和东江兵。

    孙元化一行正是要去水城给出征的孔有德部誓师,他走过陈新身边时,突然道:“畏天爱人,焉能出自如你般无耻之徒口中。”然后仰头做大笑状离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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